第1章 狗肉铺霉钱戏税吏

临淄城西市，正是午后人声最鼎沸的辰光。汗味儿、牲口味儿、劣质脂粉味儿，还有各种食物蒸腾出的油气儿，混杂在灼热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油腻腻、沉甸甸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喧嚣的泥沼里，老孙头狗肉铺门口支着的油腻木案旁，一个年轻人正蹲在条凳上，像一头蛰伏的豹子，眼神却死死黏在面前那只粗陶大碗里。

碗口粗粝，边缘豁了几个小口，但这丝毫不影响里面内容的。

酱褐色的汤汁浓稠得挂壁，几块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狗肉堆得冒了尖儿，颤巍巍地散发着霸道无比的肉香。

像一只无形的勾魂手，精准地攥住了陈烈的胃，勾得馋虫造反，擂鼓般轰鸣。

“呼…” 陈烈舔了舔嘴唇。他抄起两根磨得光滑的竹箸，手腕一抖，精准地夹住最大、最肥美的那块肉。

“啪！”

一声脆响。

一只干瘦、布满污垢的手，带着一股子汗酸和劣质墨汁混合的馊味儿，重重拍在油腻腻的木案边缘。

力道之大，震得碗里的肉汤剧烈地晃了三晃，几滴滚烫的油星子飞溅出来，落在陈烈的手背上。

“嘶！” 陈烈倒抽一口冷气，手背瞬间红了一片，眉毛拧成了疙瘩。

到嘴的肉差点飞了，任谁都得火大。

他猛地抬头，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的脸，几乎怼到了眼前。

来人穿着件黑色吏服，腰间挂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税”字。三角眼，鼻孔朝天，眼神里混合着通宵催债的疲惫与一种底层小吏得势后的跋扈，正是西市有名的“催命鬼”——税吏老赵。

“陈二郎，好胃口啊。”老赵拖长了调子，声音像钝刀子在刮骨头，沙哑又刺耳。他在陈烈身上那件半新不旧、但好歹浆洗得还算干净的麻布深衣上看了一圈，毫不掩饰地透出轻蔑。

“上月的市税、行税，还有你家那破铺子该交的‘平安钱’，拢共一百二十钱，拖到今日了，真当秦律是狗肉汤，喝下去就没了？”

陈烈心里那点火，一下全冒上来了，气得不行。狗屁的“平安钱”。临淄城里谁不知道，这是新上任的县尉想搜刮钱财，多娶几个小妾。

他陈家那间半死不活的杂货铺，都快被这层层盘剥榨干了油水！

怒火在胸腔里翻涌，但陈烈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完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眉头倏然舒展，嘴角迅速向上咧开，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差点跳起来骂娘的不是他。

“哎哟！赵爷！您看您说的！”陈烈放下筷子，顺势站起身，还热情地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般，从自己那宽大的口袋摸索，掏出了几枚边缘磨损严重、带着深绿色霉斑的秦半两钱币。

“哪能忘了孝敬您老啊，这不，刚凑齐，正想着吃完这口热乎的给您送去呢。您闻闻，这钱味儿…呃，这钱味儿多足，沉甸甸的，都是忠心，都是对大秦的一片赤诚啊。”

他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把那几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绿毛白点的铜钱，一股脑儿塞进了老赵手里。

老赵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入手确实有些分量，铜钱特有的冰凉感透过皮肤传来。

但紧接着，指尖就传来一种滑腻腻、湿漉漉的霉湿触感，像摸到了阴沟里泡发的烂木头。他嫌弃地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把他隔夜饭呕出来。

那铜钱边缘磨损得厉害，布满了坑洼。更触目惊心的是，整个钱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深绿色的霉斑，边缘甚至长出了一圈细小的、毛茸茸的白毛。

一股子浓烈的土腥气混合着朽木腐败的怪味儿，随着他的动作，首冲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痒。

“呸！陈二郎！”老赵勃然大怒，三角眼瞪得溜圆，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把那几枚散发着“异香”的钱狠狠摔在油腻的案几上，铜钱蹦跳着滚落，瞬间沾满了案上的油污和肉沫。

“拿这长毛发臭的玩意儿糊弄老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想尝尝廷尉府大牢的滋味。”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隔壁摊贩讨价还价的声音停了，对面卖陶罐的老汉手里的烟袋锅子也不磕了，连狗肉铺里老孙头剁肉的刀都停在了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木案旁，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案上那几枚绿油油、毛茸茸的铜钱，在阳光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陈烈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显真挚诚恳，甚至还带上点神秘兮兮的意味。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老赵，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的音量道：“赵爷息怒，息怒，您老见多识广，可听说过咸阳城里新近流传的‘长生钱’？”

老赵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兀的词儿堵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长…长生钱？” 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好奇？

“对喽！”陈烈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老赵脸上，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仿佛在讲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绝对可靠，说是这钱啊，得埋在特定的风水宝地，沾了地脉龙气，天长日久，吸收了日月精华，就会生出这种‘寿斑’！”他指着铜钱上那层厚厚的绿霉，说得煞有介事，唾沫横飞。

“您想想，咱始皇帝陛下求的是什么？不就是长生不老，万寿无疆吗。这带‘寿斑’的钱，那可是沾着仙气儿的宝贝，用它敬献给上官，或者压在枕头底下，那效果，延年益寿，官运亨通，可比寻常铜钱强百倍，要不是家里实在周转不开，这宝贝疙瘩我能舍得拿出来。”

陈烈一边唾沫横飞地忽悠，一边紧紧盯着老赵那张油腻的老脸。

只见对方脸上的怒容先是凝固，接着被巨大的疑惑取代，再听到“始皇帝”、“长生”、“仙气儿”这几个词，尤其是联想到县尉大人最近对求仙问药的热衷时，那浑浊的三角眼里，竟真的闪烁起一丝贪婪和犹豫的光。

老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咽了口唾沫。

目光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在那几枚沾着油污和肉沫、散发着诡异“仙气”的霉钱上，不再那么纯粹的嫌恶，反而带上了一种审视“稀世珍宝”的、小心翼翼的意味。他甚至迟疑地伸出手指，似乎想再捡起来仔细瞧瞧这“仙物”。

陈烈心中暗笑一声“蠢货”，面上却更加肃然庄重，仿佛在托付什么国之重器：“赵爷，这钱您收好，沾了地气儿，灵着呢。剩下的那些税钱，您老宽限我三日，三日后必定一文不少地、用新挖的蟠桃园土种出来的‘长生钱’孝敬到您府上。

您老体恤体恤，就当结个善缘，沾沾这长生钱的福气，指不定哪天就入了哪位贵人的眼，飞黄腾达了。”

老赵的手指在油腻的案几上无意识地着，感受着那滑腻的触感。

他看着陈烈那张写满“真诚”和“神秘”的脸，又看着案上那几枚绿毛钱，再想着县尉大人案头供奉的、据说能通灵的古怪石头。最终，那伸出去的手指又缩了回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脸上的凶戾被一种“老子懂行，你小子别想蒙我”的精明替代，还夹杂着一丝仿佛得了大便宜的窃喜：“哼！陈二郎，就你小子鬼点子多，三天，就三天，再敢耍花样，老子亲自带人来拆了你这身骨头喂狗。”

撂下这句狠话，老赵又狠狠剜了那碗依旧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狗肉一眼，仿佛在跟自己的五脏庙较劲。

这才猛地一甩那沾了油渍的袖子，带着一种仿佛揣着天大秘密又强作镇定的复杂表情，转身挤出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首到那令人厌烦的黑色彻底消失在街角，狗肉铺里凝滞的空气才“嗡”的一声重新流动起来。

食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向陈烈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奇和佩服。

掌柜老孙头擦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对着陈烈挑起大拇指，压低声音小声道：“二郎，高！实在是高！这都能让你糊弄过去，那钱…真是宝贝？”

陈烈重新坐下，抄起那块差点飞走的、依旧肥美的狗肉，狠狠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含糊不清地笑道：“什么长生钱？狗屁！前几天在后院老槐树底下刨出来的，一股子霉味儿。

也就糊弄这满脑子想着巴结上官、自己也想沾点‘仙气儿’的蠢货。”他嚼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动，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讥诮和看透世情的苍凉。

“这大秦啊，从上到下，都烂到根子里了。皇帝想长生，官儿们想着捞钱往上爬，小吏想着敲骨吸髓…嘿，都烂透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对付着碗里的肉，仿佛要将某种压抑的情绪连同食物一起狠狠嚼碎咽下。

阳光洒在他身上，将那蹲在条凳上大快朵颐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脏污的地面上，带着一种市井的痞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

谁也没注意到，街角阴暗处，一个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用浑浊的眼睛盯着陈烈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

那笑容，比老槐树下的霉钱还要腐朽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