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内侧,石虎带着两百多名手持长戈大盾、或握着简陋武器的士卒,如同潜伏的猛兽,屏息凝神。
田忌登上了营地内唯一一座稍高的瞭望土台,瘦削的身影在风雪中挺立,目光死死盯着北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纸甲弩手们的脸上和手上,冻得生疼。
沉重的纸甲压得肩膀酸痛,但无人敢动。
终于!地平线上,一道蠕动的黑线撕开了白色的风雪帷幕!黑线迅速扩大,变成一片翻滚的黑色潮水!
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胄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混合着秦军特有的、低沉而充满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
当先一面残破却依旧狰狞的“屠”字大旗,在风雪中狂舞!
屠睢来了!带着复仇的怒火和碾压一切的威势!
“稳住!”韩当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压过了秦军逼近的喧嚣。
他端弩的手臂稳如磐石,冰冷的眼神透过弩箭的望山,死死锁定着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黑色浪潮。
他能看到秦军前排士卒狰狞的面孔,看到他们手中闪烁着寒光的长戈和己经微微抬起的弓弩!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秦军阵中,一声尖锐的号角响起!
“嗡——!”
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如同被惊起的毒蜂群,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从秦军阵中腾空而起!
在空中划出无数道死亡的弧线,朝着营门前那单薄的、灰黄色的纸甲阵列,铺天盖地地覆盖下来!
“举臂!护面!”韩当嘶声怒吼!同时身体猛地一沉!
五十名纸甲弩手下意识地遵从命令,纷纷抬起未被甲胄覆盖的手臂挡在脸前,同时尽量缩紧身体,将要害藏在灰黄色的甲片之后!
“噗噗噗噗噗——!!”
“叮叮当当——!!”
箭矢入肉声、撞击硬物的脆响声,瞬间如同爆豆般炸开!令人头皮发麻!
雪地上,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几个动作稍慢、或者运气极差的士卒被箭矢射中了未被甲片覆盖的手臂、大腿,瞬间血花迸溅,惨叫着倒地!
然而!
更多的箭矢,如同雨点般狠狠砸在了那灰黄色的纸甲之上!
预想中甲片碎裂、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大规模出现!
“叮当!笃!笃笃笃!”
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只见那些锋利的箭簇射中纸甲,大部分竟如同撞上了坚硬的岩石!
箭头在坚韧的麻布和夯土混合层上猛地一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力道被层层卸去!
锋锐的三棱箭头要么被硬生生弹开,只在甲片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坑和一道划痕!
要么勉强嵌入最表层的夯土,箭杆无力地耷拉着,根本无法穿透!
只有少数力道极强、角度刁钻的箭矢,射中了甲片连接处的薄弱缝隙,才造成了些许伤害!但相比于预想中的屠杀场面,这损失简首微不足道!
“挡住了!真挡住了!”
“老天爷!这泥壳子真顶用!”
“秦狗的箭…挠痒痒呢?!”
幸存的纸甲弩手们从短暂的惊骇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身上那插着几支无力箭矢、却依旧完好无损的灰黄色甲胄,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们!
求生的本能和刚刚被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
“放!!!”韩当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如同受伤猛虎般爆发出震天的咆哮!
他第一个扣动了悬刀!
“嘣——!”
强劲的弩弦发出沉闷的怒吼!粗长的弩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风雪,瞬间洞穿了一名冲在最前方的秦军百夫长的皮甲!将他整个人带得倒飞出去!
“放箭!放箭!!”
“射死秦狗!!”
五十名纸甲弩手被主将的勇猛和自身甲胄带来的安全感彻底点燃!恐惧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们怒吼着,疯狂地拉开弩弦,搭箭,瞄准!将复仇的怒火和求生的意志,连同冰冷的弩箭,狠狠射向近在咫尺的秦军!
“嘣嘣嘣嘣——!”
密集的弩弦怒吼声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五十支弩箭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带着恐怖的穿透力,狠狠扎入秦军冲锋的队列!
“噗嗤!噗嗤!”
“啊——!”
“盾!举盾!”
冲在最前面的秦军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死亡之墙!
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精心组织的冲锋阵型,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而凶狠的反击打得一片混乱!
“杀——!!!”
早己蓄势待发的石虎,看到秦军前锋被韩当的弩阵射得人仰马翻、阵脚大乱,眼珠子瞬间红了!
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如同脱缰的疯虎,挥舞着鬼头刀,第一个从营门内冲了出去!
“弟兄们!跟老子冲啊!剁了屠睢那狗娘养的!给野猪峡的兄弟们报仇!!”
“报仇!杀啊!!”
两百多名憋足了劲的士卒,如同决堤的洪流,紧跟着石虎,发出震天的怒吼,挥舞着长戈刀枪,如同猛虎下山,狠狠扑向了陷入混乱的秦军前锋!
屠睢骑在战马上,看着自己精心组织的冲锋被对方那诡异的灰黄色“甲胄”和凶狠的弩箭瞬间打乱,又被对方生力军一个反冲锋打得节节败退,气得几乎吐血!
他挥舞着佩剑,嘶声咆哮:“顶住!给老子顶住!一群泥腿子!穿着破瓦罐就想翻天?!杀!杀光他们!”
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前锋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韩当的纸甲弩手们凭借着那看似简陋却异常坚固的甲胄,硬顶着秦军后续零星的箭矢,持续不断地射出致命的弩箭!
石虎带领的生力军则如同尖刀,狠狠插入了秦军混乱的阵型!
瞭望土台上,田忌瘦削的身影在风雪中挺立如松。
他死死盯着下方战场上那一片片在秦军箭雨下屹立不倒、持续反击的灰黄色身影,又看了看那些倒在雪地中、身上插着无力箭矢却大多只伤不死的纸甲士卒。
他那双惯常带着精明算计和一丝刻薄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种近乎颠覆认知的惊涛骇浪!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穿透风雪,投向营地后方那片安静的慈幼营草棚。
仿佛能看到那个沉静如水、却在无声中改变了战场格局的女子身影。
良久,田忌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下方战场上那个身披纸甲、如同礁石般钉在阵前指挥弩阵的韩当,又看了看那个在敌阵中左冲右突、状若疯虎的石虎。
他紧抿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一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低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折服,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
“泥瓦甲胄…竟成壁垒…夫人之才…田忌…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