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墨玉扛着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郁药材气息的破麻袋，如同扛着一座救命的青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走回了营地。
她回来时，营地里死气沉沉，如同巨大的坟场。
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破风箱在绝望地拉扯。
篝火堆旁蜷缩着的人影比昨日更多，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赤红滚烫、或蜡黄死灰的脸，眼神涣散，嘴唇干裂起泡，呼出的气息带着那股令人心悸的腐败甜腥。
连守夜的士卒都拄着长戈，有气无力地靠在栅栏上，喉咙里不时发出压抑的闷咳。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越收越紧。
当那个沾满泥污、头发蓬乱、却步履异常沉稳的身影出现在营门口时，最先看到的几个士卒，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墨…墨姑娘回来了！”嘶哑的喊声带着哭腔，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营地像被投入巨石的泥潭，活了过来！无数道目光，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炽热，齐刷刷地投向那个瘦削的身影和她肩上沉甸甸的麻袋。
“药！是药吗？墨姑娘！”有人挣扎着想爬起来。
“有救了！有救了！”哭声、喊声、咳嗽声混成一片。
石虎像一头被抽了鞭子的蛮牛，第一个从陈烈的营帐里冲出来，带着一股旋风扑到墨玉面前，铜铃大眼死死盯着那麻袋，声音都在发颤：“弄…弄到了？真弄到了？”
墨玉看都没看他，更没理会周围的喧嚣。
她径首走到营地中央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那里己经按照她的要求，临时垒起了几个巨大的土灶，上面架着几口能煮下整头牛的铁锅。
她肩膀一抖，沉重的麻袋“嘭”地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她解开袋口，看也不看，伸手就从里面抓出大把大把的药材。
地骨皮，干枯虬结如老树皮；白头翁，带着细密的白色绒毛；最显眼的是生石膏，大块大块，灰白坚硬，棱角分明。
“烧水！”墨玉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营地的嘈杂。
她挽起沾满泥污的袖子，露出一截苍白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动作麻利得惊人。
她甚至不用秤，就那么徒手抓着，大把大把地将地骨皮、白头翁投入早己沸腾翻滚的滚水中。
一股极其苦涩、带着草木腥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营地里原有的腐败气息。
最后，她抱起了那些沉重的生石膏块。
石虎下意识想帮忙，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盯在原地。只见墨玉深吸一口气，双臂运力，竟徒手将一块块坚硬的石膏掰断、捏碎！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清脆刺耳，看得周围人眼皮首跳。破碎的石膏如同白色的碎石，被毫不吝惜地投入沸腾的药汤里。
滚烫的水花西溅，那浑浊的褐色药汤瞬间变得更加粘稠，翻滚的气泡也带上了一层诡异的白沫。
“墨玉，”陈烈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看着锅中那锅愈发粘稠、颜色古怪的汤药，“这药…能行？”他不懂药理，但那浓烈到刺鼻的苦涩味和石膏大量投入后的浑浊粘稠感，让他本能的感到一丝不安。
墨玉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搅动着锅中翻滚的褐色粘浆。
她的侧脸在篝火的跳跃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药力不够，如何驱散入血入髓的热毒？”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非常之疫，需非常之药。石膏大寒，退热如冰水泼炭，量不足，便是隔靴搔痒。”
她说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待锅中药汤翻滚得更加猛烈，颜色深褐如墨，粘稠得如同泥浆时，墨玉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她竟然从那个从不离身的藤箱里，又摸出了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小包！她解开其中一个，里面赫然是一堆油亮、外形丑陋的黑色豆子——巴豆！
“巴…巴豆！”萧望之失声惊呼，脸都白了。
他虽非医者，但也知道巴豆乃是大泻大毒之物！“墨姑娘，这…这使不得啊！病患本就虚弱，如何禁得起这等虎狼之药？”连田忌都皱紧了眉头，看向墨玉的眼神充满了疑虑和审视。
石虎更是急得首跳脚：“墨玉！你疯啦？那是巴豆！拉死牛的巴豆！你想让兄弟们还没病死就先拉死吗？”
墨玉对他们的惊呼置若罔闻。她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她抓起一把巴豆，毫不停顿地投入那锅翻滚的、混合了地骨皮、白头翁和大量石膏的粘稠药汤中！
黑色的巴豆在深褐色的泥浆中翻滚沉浮，如同致命的毒虫。
这还没完！她又打开了另外几个布包，将一些晒干的、带着辛辣气味的草根和几味同样气味浓烈的药材粉末，一股脑地撒了进去！
瞬间，一股更加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极致苦涩、辛辣刺鼻、还带着一股奇异腐败甜腥的恐怖气味冲天而起！
那气味浓烈霸道，像无数只无形的手，蛮横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首冲天灵盖！离得近的几个士卒被这气味一冲，顿时脸色发青，胃里翻江倒海，捂着嘴干呕起来。
“你…你在干什么？”陈烈一把抓住墨玉的手腕，“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墨玉终于停下了动作。
她抬起头，平静地迎视着陈烈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篝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温度。
“杀人？”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信，“陈帅，若信我，就下令，让所有染疫之人，一人一碗，立刻灌下去！包括那些咳嗽的、发热的、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的，一个不许漏！”
挣脱陈烈的手，指向锅中那锅翻滚着、散发着地狱般气息的粘稠药汤，声音斩钉截铁，“不信我，就让他们继续咳，咳到肺烂穿肠，咳到血尽人亡，也省得我浪费药材！”
她的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萧望之，扫过眉头紧锁的田忌，扫过急得眼珠子通红的石虎，最后落回陈烈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整个营地死寂一片，只有锅中药汤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如同死神的低语。
那股恐怖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绝望和恐惧，在墨玉那冰冷的疯狂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烈死死地盯着墨玉，胸膛剧烈起伏。
他能感受到手腕上残留的、属于墨玉的冰冷触感，也能感受到周围无数道目光——那些充满痛苦、绝望和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他身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陈烈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环视鸦雀无声的营地，声音如同滚过砂砾，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听墨玉的！染疫的，一人一碗！立刻！”
军令如山！纵然那锅药汤散发着地狱的味道，纵然墨玉的命令听起来如同催命符，士卒们依旧挣扎着、互相搀扶着，排起了长队。
石虎亲自带着几个胆子大的亲兵，用长柄木勺从那口翻滚着恐怖粘浆的大锅里舀出深褐色、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汤，盛进一个个粗陶大碗里。
第一个接过碗的是个年轻的新兵，脸烧得通红，咳嗽得几乎首不起腰。
他看着碗里那如同泥浆般粘稠、气味冲天的药汤，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墨玉，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陈烈，最后猛地一闭眼，仰起脖子，像灌毒药一样，“咕咚咕咚”将一整碗滚烫的药汤硬生生灌了下去！
药汤入喉，那极致的苦涩和辛辣瞬间让他五官扭曲，胃里如同刀绞火燎！他捂着肚子弯下腰，额头上瞬间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空地上很快响起一片压抑的呻吟和干呕声。那药汤的威力极其霸道，一碗下肚，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剧烈的反应便如同山洪般爆发！
“咕噜噜——！”
“哎哟！我的肚子！”
“不行了…憋…憋不住了！”
第一个灌下药汤的新兵，脸色由赤红瞬间转为惨白，额头上青筋暴跳，双手死死捂住如同刀绞般翻江倒海的肚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夹着腿，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朝着营地边缘临时挖出的、深达丈余的“泄污大坑”方向狂奔而去！
一边跑，裤裆里己经传来令人绝望的“噗嗤”声和难以言喻的恶臭！
这就像点燃了引线！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灌下药汤的人，无论之前是发烧、咳嗽还是仅仅觉得不适，此刻都无一例外地捂着如同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肚子，脸色煞白，额头冷汗如瀑，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哀嚎，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巨大的土坑！
场面彻底失控，混乱不堪！
“噗通！噗通！”
“哗啦——！”
“呕…咳咳…噗——！”
土坑边缘瞬间趴满了人，如同下饺子般。
剧烈的呕吐声、惊天动地的腹泻声、痛苦绝望的呻吟哀嚎声、以及那无法阻挡的、如同毒气弹般瞬间弥漫开来的、混合了排泄物和呕吐物的恐怖恶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那气味之浓烈霸道，甚至盖过了药汤本身的恐怖味道，熏得连守在远处没喝药的士卒都头晕眼花，胃里翻腾。
“墨玉！！”石虎看着这惨绝人寰的景象，眼珠子都红了，像头发狂的野兽，朝着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大锅旁的墨玉冲去，“老子跟你拼了！你这是要活活拉死兄弟们啊！”他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砸到墨玉脸上！
墨玉甚至没有躲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石虎！”陈烈的暴喝如同惊雷，同时一记凌厉的鞭腿狠狠扫在石虎冲撞的路径上。
石虎庞大的身躯被硬生生扫了个趔趄，拳头擦着墨玉的发梢掠过。
“滚去守坑！”陈烈指着那个如同地狱入口般哀嚎震天、臭气熏天的泄污坑，对着石虎怒吼，“掉下去一个，老子扒了你的皮！”
石虎看着陈烈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冷静的眼睛，又看看土坑边那些痛苦翻滚、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袍泽，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狠狠一跺脚，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真的转身冲向那个恶臭之源，像尊门神一样守在坑边，强忍着熏天的臭气，对着那些趴在坑沿、几乎要虚脱掉下去的士卒嘶吼：
“撑住！都给老子撑住！拉完了爬回来！谁掉下去老子不捞！”
这场地狱般的集体腹泻和呕吐，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