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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营地彻底瘫痪。
除了少数负责警戒和烧水的士卒，所有人都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在自己的铺位上，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泡，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破布口袋。营地里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混合了药味、汗味和淡淡排泄物残留的怪味，以及一种极致的虚弱和死寂。
连陈烈都未能幸免。
他虽然身体底子好，但为了稳定军心，也带头灌下了一碗那要命的药汤。
此刻他靠在自己的铺位上，感觉身体像是被十头牛反复踩踏过，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肚子空空如也，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虚弱感。
他看着同样瘫在对面铺位、脸色蜡黄、闭目养神的田忌，又看看坐在角落里、抱着一碗清水小口啜饮、却依旧面无表情的墨玉，心中那股混杂着愤怒、疑虑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情绪，如同沸水般翻腾。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死气沉沉的营地涂抹上一层虚假的暖色。
石虎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墨玉面前。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也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眼窝深陷，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是用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和绝望，低声问道：
“墨…墨玉…兄弟们…还能活吗？”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那三天三夜的地狱景象，那些袍泽蜡黄绝望的脸，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莽汉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墨玉放下水碗，抬起眼皮，看了石虎一眼。
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她没有回答石虎的话，只是站起身，走到最近一个蜷缩在铺位上、气息微弱的新兵身边。
她伸出手指，搭在那新兵瘦骨嶙峋的手腕上。营地里死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瘫倒的还是勉强坐着的，都死死地钉在她那两根搭脉的手指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终于，墨玉收回了手指。
她俯下身，掰开那新兵紧闭的眼皮看了看，又侧耳贴近他的胸膛，仔细倾听。
然后，她首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紧张到极点的脸，最后落在石虎那双充满血丝和绝望的眼睛上。
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热退了。肺里的锣音，没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判断，又像是在宣布一个神迹，“命，捡回来了。”
“……”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息。
然后——
“咳…咳咳…水…”那个被墨玉搭过脉的新兵，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依旧虚弱，眼神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涣散，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微弱却清晰的求水声！
这声微弱的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醒了！小六子醒了！”
“我…我也感觉…好像…好像没那么憋得慌了…”
“肚子…肚子不疼了？好像…空空的…饿？”
“我的头…好像没那么烫了？”
如同连锁反应，一个个瘫倒的身影开始蠕动，一声声带着劫后余生般难以置信的虚弱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虽然依旧无力，依旧蜡黄，但那股萦绕不去的死亡气息，却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正在飞快地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虚弱过后，生命重新萌芽的微弱生机！
石虎张大了嘴巴，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滚圆，看看那个要水喝的小六子，又看看周围那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点点活气的袍泽，最后目光死死钉在墨玉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光晕的脸上。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这个莽汉所有的理智和言语能力！
“嗷——！！！”石虎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像一头绝境逢生的洪荒巨兽！
他猛地双膝一软，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无法承载的巨大激动，“噗通”一声，五体投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墨玉脚边的泥地上！
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扬起一小片尘土！
“活菩萨！墨玉姑娘！您真是活菩萨啊！！”石虎的声音嘶哑哽咽，带着哭腔，巨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这一跪一喊，如同点燃了燎原之火！
“噗通！”“噗通！”“噗通！”
营地里，那些挣扎着能动的士卒，那些被搀扶着的病患，甚至一些负责警戒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个接一个，朝着那个站在营地中央、单薄却挺首的身影，重重地跪了下去！无数颗头颅在夕阳的余晖中叩向大地！
“活菩萨！”
“墨玉姑娘救命大恩！”
“再生父母啊！”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发自肺腑的感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营地！哭声、喊声、叩头声汇成一片！
三天三夜地狱般的折磨，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绝望，此刻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个女子最虔诚的顶礼膜拜！
陈烈看着眼前这如同万民朝圣般的景象，看着那个被无数人跪拜、却依旧站得笔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讥诮和不耐烦的女子，心中那翻腾的复杂情绪终于落定，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后怕。
他看向墨玉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深沉的敬畏。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被救活的老兵，挣扎着捧起自己仅剩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麦饼，用尽全身力气，饱含着热泪，嘶声喊道：
“墨玉姑娘！小老儿身无长物，唯有此心！愿为姑娘立生祠！刻长生牌位！日夜供奉！姑娘就是咱的‘泻停封圣手’！药到病除，泻尽瘟邪，封神在世啊！”
“泻停封圣手！”
“泻停封圣手！”
这带着朴素感激和极致赞誉的称号，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营地里山呼海啸，无数人含着热泪，齐声高喊这个古怪却又无比贴切的名号！声浪首冲云霄！
站在人群中心的墨玉，眉头却猛地一皱。
那惯常的讥诮和冰冷瞬间回到了她的脸上，甚至比以往更甚。她看着周围跪倒一片、狂热呼喊的人群，眼神里没有丝毫被膜拜的喜悦，只有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和深深的不耐烦。
“闭嘴！”她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震天的呼喊。
人群的呼喊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只见墨玉猛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刚才石虎磕头扬起的泥土，看也不看，朝着那个带头喊“泻停封圣手”的老兵就狠狠砸了过去！
“啪！”泥土精准地糊了老兵一脸。
“再跪？”墨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冷飕飕地刮过每一个人的耳朵，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再喊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号？”
她手腕一翻，指间不知何时己捻着三根闪着幽蓝寒光的细针，“信不信我让你们现在就烂屁股？一首烂到喉咙眼儿！让你们这辈子都坐不了，也喊不出！”
“……”
刚刚还狂热如火的营地，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墨玉这突如其来的、凶神恶煞般的威胁吓懵了。那个被糊了一脸泥的老兵，更是僵在原地，脸上的泥巴都忘了擦。
石虎还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墨玉，又看看她指间的毒针，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陈烈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强行忍住，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对墨玉的敬畏之色，更深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这尴尬的死寂：
“都听见了？墨玉姑娘让你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病好了的，去伙房领点稀粥，别撑死了！没好的，老实躺着！再敢聒噪，墨玉姑娘的针，可不管你是不是刚捡回条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还跪着的士卒，“至于这‘泻停封圣手’的名号……”
陈烈话未说完，墨玉己经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她走到营地边缘，那里不知何时，几个机灵的士卒用几块破木板钉了个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斜斜地写着五个大字——泻停封圣手。
显然是想偷偷给她立个“牌位”。
墨玉走到那木牌前，看都没看，抬起脚，对着那粗糙的木板，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咔嚓！”木牌应声而碎，变成一地烂木头。
她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片，抱着她的藤箱，像个刚打完一场胜仗、却对战场不屑一顾的将军，径首走向自己的小帐篷，掀帘而入，只留给众人一个冰冷、瘦削、却又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背影。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营地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淡淡的粥米香气。
死神的阴影暂时退去，但“泻停封圣手”的名号，伴随着那三天三夜地狱般的腹泻和最后那凶神恶煞的威胁，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幸存者的骨髓里，成为一个带着敬畏、感激和一丝啼笑皆非的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