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那股子磨刀霍霍、准备撕咬猎物的狠劲儿还没持续半天,就被一种更原始、更令人窒息的恐惧彻底冲垮了。
疫气,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最初只是几个负责掩埋战死秦卒的新兵抱怨头疼发热。
没人太在意,秋老虎发威,加上连日劳累,水土不服也是常事。
石虎还大大咧咧地拍着一个新兵的后背,差点把人拍趴下:
“怂蛋!这点热都受不住,还当个鸟兵?滚去喝碗凉水,下午接着搬石头!”
然而,凉水浇不灭那股邪火。到了傍晚,那几人的脸烧得像煮熟的虾子,嘴唇干裂起泡,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眼神都开始涣散。
紧接着,营地里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压抑的咳嗽声。
咳嗽声起初还带着点克制,很快就像瘟疫本身一样蔓延开来,变得又深又重,带着一种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绝望力道。
恐慌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炸开了锅。
“瘟…瘟病!”不知是谁先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声呼喊像是一道催命符,营地瞬间大乱。原本聚在一起磨刀的士卒像被开水烫了的蚂蚁,轰然西散,彼此间避之不及,眼神里充满了对身边人的恐惧,仿佛靠近一点就会被那无形的死神攫住。
有人慌不择路地撞翻了晾晒的草药筐,有人失手打翻了熬煮粟米的大锅,滚烫的米粥泼溅一地,惨叫声和哭嚎声瞬间压过了咳嗽。
“肃静!”陈烈的怒吼像一柄重锤砸下,带着强行压制的焦躁。
他站在营地中央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脸色铁青,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死死盯住正蹲在最先发病那几人身边的墨玉。
“墨玉!到底怎么回事?!”
墨玉没有立刻回答。她正用一块浸湿的粗布擦拭着一个病患滚烫的额头,动作依旧沉稳,但陈烈敏锐地捕捉到她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掰开那士卒的眼皮看了看,又凑近嗅了嗅他呼出的灼热气息,那气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味。
最后,她的指尖搭上了对方剧烈起伏的颈侧脉搏。
良久,她站起身,转过身,脸上惯常的讥诮和疏离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凝重。
她的目光扫过高台上的陈烈,扫过一脸忧色的萧望之,扫过皱着眉头的田忌,最后落回那些蜷缩在地上、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病患身上。
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营地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
“是时疫,热毒入肺,来势极凶,不是寻常风寒。”
“啪嗒!”萧望之手里用来记录病患人数的木牍掉在了地上。
他嘴唇哆嗦着,脸色比地上的木牍还要白。田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能治吗?”陈烈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
墨玉沉默了一下,迎着陈烈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走到旁边临时支起的药案前,拿起一块炭笔,在粗糙的树皮上飞快地写下一串药名。字迹潦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能治,但缺三味主药。”
墨玉将树皮递给快步走过来的萧望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地骨皮三钱,清肺热,退虚火;白头翁五钱,凉血解毒,截断疫毒入血;生石膏一两,大寒退热,压制焚身之火。这三味,缺一不可。营中储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几个空了大半的药筐,“一点也无。”
萧望之接过树皮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看着那三味药名,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不是不通药理的纯粹文吏,深知这三味药在此时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生石膏,这玩意儿寻常药铺都未必常备!他猛地抬头,声音都变了调:
“临淄!只有临淄城的大药铺可能有!可…可那是秦狗重兵把守的郡治啊!”去临淄买药?这和虎口拔牙、龙潭夺珠有什么区别?
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再次蔓延,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几个胆小的妇人己经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石虎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碗口粗的木桩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娘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兄弟们等死?”
“谁说等死了?”
墨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凝滞的绝望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营帐角落那个不起眼的藤箱旁——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宝贝。
打开箱盖,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晒干的虫蛇草根,散发着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
她纤细的手指在一排排小瓷瓶间滑过,最终停在两个不起眼的乌黑陶瓶上。
瓶身没有任何标识,只在瓶塞处用朱砂点了两个微不可察的红点。
墨玉拿起其中一个瓶子,拔掉塞子,一股极其刺鼻、带着浓烈硫磺和某种腐败甜腥混合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几个士卒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干呕。
“怕什么?”
墨玉斜睨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又不是给你们吃的。”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点暗红色的粉末在掌心,那粉末细如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她伸出舌尖,极其迅速地舔了一下指尖沾到的一丁点粉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墨玉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极不自然的红晕,眼神也瞬间变得有些迷离恍惚,但仅仅一息之后,她便猛地甩了甩头,眼神重新恢复清明锐利,甚至比平时更加幽深冰冷。
“嗯,劲头刚好。”她满意地点点头,将粉末倒回瓶子塞紧。
然后拿起另一个瓶子,倒出一些粘稠如墨汁、散发着淡淡青草气息的黑色药膏。
她走到火堆旁,用木棍扒拉出一捧尚有余温的草木灰,将药膏仔细地混入灰烬之中,用力揉搓起来。
很快,一捧灰扑扑、毫无异状的“炭灰”就出现在她手中。
做完这一切,墨玉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烬,动作麻利得惊人。她走到营地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毫不犹豫地从头浇下。
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湿透的葛布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坚韧的线条。
水珠顺着她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滴落。
她毫不在意,伸手在泥地里抓了两把,胡乱抹在脸上、脖子上,又抓起一把枯草叶揉碎了撒在湿漉漉的头发上。
眨眼之间,那个清冷孤傲的医女消失了,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浑身湿透、污泥满身、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呆滞的疯癫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