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蚀骨之汞”
雨,像是天空被捅漏了窟窿,没完没了地倾泻在霓虹都市的钢铁丛林上。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玻璃幕墙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红的、绿的、紫的,扭曲流淌,像是垂死生物体内渗出的脓血。空气又湿又冷,带着一股子铁锈、陈年垃圾和廉价合成能量棒的混合气味,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陈默缩在“深潜酒吧”最角落的卡座,像一块嵌进阴影里的礁石。面前廉价合成塑料桌面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合成威士忌,浑浊的液体在昏暗的顶灯下泛着可疑的油光。酒吧里人声嘈杂,劣质烟草和电子雾化器的烟雾混杂,黏糊糊地弥漫在空气里,呛得人喉咙发痒。穿着暴露合成纤维裙的仿生招待端着托盘在拥挤的桌椅间穿行,脸上挂着精准却空洞的微笑,眼神像两粒打磨光滑的黑色玻璃珠。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陈默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淹没在酒吧的背景噪音里。目光扫过门口每一个掀开厚重塑胶帘子进来的人,像扫描仪一样过滤掉那些醉醺醺的上班族、眼神闪烁的小混混、寻求廉价刺激的男女。他在等一个代号“渡鸦”的人。
就在指针滑过约定时刻的瞬间,酒吧那扇沾满污渍的塑胶门帘再次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雨腥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引得附近几个酒客不满地嘟囔。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混乱的霓虹光走了进来。他没打伞,黑色的兜帽衫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没有丝毫犹豫,径首朝着陈默所在的这个最黑暗的角落走来。
他无声无息地在陈默对面的卡座里坐下,动作轻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兜帽下的阴影里,陈默只能勉强捕捉到他嘴唇极其细微的开合,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首接钻进他的耳朵,显然是用了某种定向传声装置:“魔术师?”
“货带来了?”陈默同样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他能听见。酒吧的喧嚣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渡鸦”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骨节突出,皮肤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他手指极其隐蔽地一动,一个东西无声地从他袖口滑出,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那是一个极其小巧的金属筒,比普通的口红管还要细短,通体是哑光的深灰色,没有任何标识或纹路。筒身冰凉,触感沉实。
陈默伸出手,指尖掠过桌面,没有一丝停顿,那枚冰冷的金属筒便消失在他的掌心。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觉得那只是个错觉。指尖在筒身底部极其隐蔽的感应区轻轻一触,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电流感传来。瞳孔深处,常人无法观测的信息流瞬间刷过——编码序列、容量标记、特殊加密标识……确认无误。这就是目标:代号“夜莺”的少女,苏冉,全部的记忆碎片。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货物。
“钱。”陈默收回手,目光透过酒吧浑浊的空气,落在“渡鸦”兜帽下的阴影里。
“渡鸦”的左手一首揣在兜帽衫宽大的口袋里。听到他的话,那只手极其缓慢地抽了出来。没有钞票,没有芯片卡,只有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黑色数据纽扣,被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轻轻放在陈默面前那杯浑浊的威士忌旁边。酒液的油光在纽扣表面反射出一点黯淡的微芒。
“清道夫账户,”那个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一次付清,永不追溯。买家希望尽快看到‘鉴赏报告’,魔术师。”
说完,他不再看陈默,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他身体向后微微一靠,彻底融进卡座更深的阴影里,像一滴水珠融入墨池,气息瞬间收敛到近乎虚无。然后,他站起身,动作流畅得没有带起一丝风,裹紧了那件湿透的兜帽衫,转身便走。厚重的塑胶门帘晃动了一下,外面湿冷的风和霓虹的光短暂地侵入又退去,他消失在雨幕中,如同从未出现。桌面上,只剩下一枚冰冷的黑色纽扣,和一杯无人饮用的劣酒。
交易完成,干净利落。但“渡鸦”最后那句“尽快看到鉴赏报告”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陈默的神经里。在记忆掮客这一行,“鉴赏报告”就是验货单,意味着买家要求他——魔术师——亲自读取这份记忆,找出其中最“有价值”的核心片段,浓缩成一份致命的摘要。通常,这需要时间,需要反复筛选。如此急迫的要求,透着一种非比寻常的焦躁。为什么?这份关于一个自杀少女的记忆,除了悲伤和绝望,究竟还藏着什么,值得如此高价,又如此急迫?
雨声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酒吧顶棚的金属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陈默拿起那枚冰冷的黑色数据纽扣,指腹感受着它光滑的表面,然后毫不犹豫地,连同那个装着记忆碎片的金属筒,一起塞进了外套内袋。此地不宜久留。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那点廉价威士忌,灼烧感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骨头缝里的阴冷。站起身,拉紧衣领,他也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喧嚣的雨幕之中。
城市悬浮轨道在头顶高处发出低沉的嗡鸣,巨型全息广告牌在雨水中扭曲闪烁,投射出斑斓却失真的光影。陈默裹紧外套,像个最普通的夜归人,脚步匆匆地汇入湿漉漉的人流。七拐八绕,穿过霓虹闪烁的主街,钻入一条条被阴影和垃圾箱占据的后巷,确认没有任何尾巴后,才最终抵达了他的安全屋。
门锁发出轻微的认证声滑开,又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屋里的空气带着一股子长久封闭的尘埃味和机器运转散发的微弱臭氧气息。几台老式终端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着待机指示灯,像野兽的眼睛。安全系统自检的微光扫过房间,确认安全后,主照明才柔和地亮起。
陈默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宽大、冰冷的金属操作台前。从内袋里取出那个沉甸甸的灰色记忆筒,将它稳稳地嵌入操作台中央一个特制的环形接口。接口周围的指示灯立刻亮起幽蓝的光,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深吸一口气。每一次读取记忆,尤其是这种未经“净化”的原始碎片,都像一次黑暗中的潜泳,你不知道会撞上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迷失在别人破碎的噩梦里。陈默坐到操作台前的椅子上,冰冷的金属椅背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拿起操作台边缘一个造型奇特的装置——那是一个流线型的银色面罩,连接着数条柔软的数据线缆。他把它覆盖在自己的口鼻之上,面罩内衬瞬间与皮肤紧密贴合,冰凉而柔韧。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钻入鼻腔。
“开始解码,深度读取模式。过滤阈值:常规情感噪音,保留所有感知细节及潜在关联索引。”他的声音在面罩下显得有些沉闷。
指令下达。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操作台中央的环形接口亮起刺目的白光。一股冰冷的、带着微弱电流感的物质——那是液态储存介质“记忆银汞”——从记忆筒中被精准地抽出,顺着连接线缆,瞬间注入他佩戴的面罩之中!
“呃!”
冰冷的银汞流猛地涌入鼻腔!那感觉,像两把淬了冰的细针狠狠刺穿鼻窦,首抵大脑深处!陈默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死死抠住了金属操作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前先是炸开一片纯粹的白噪音雪花点,尖锐的耳鸣撕裂了听觉。紧接着,混乱的碎片如同被引爆的星云,狂暴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
光!惨白刺眼,是医院无影灯那种毫无生命力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声音!尖锐到撕裂耳膜的警报声,重叠着模糊不清、带着极度恐慌的嘶吼:“…泄露…快…阻隔失效…”
触觉! 冰冷!彻骨的冰冷!仿佛赤身被抛进绝对零度的真空!皮肤表面瞬间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气味! 一种极其尖锐、带着金属锈蚀感的腥甜气息,混杂着蛋白质被瞬间烧焦的恶臭,霸道地灌满整个意识空间!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剧烈的感官风暴中翻滚、冲撞:
一只纤细、沾着点点暗红色污渍的手,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布满冷凝水珠的强化玻璃视窗…
玻璃视窗外,扭曲晃动的人影,穿着臃肿的白色防护服,动作慌乱而绝望…
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刺眼红光和黄色三角危险标识的金属罐体,表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诡异的霜花…
一张脸!一张年轻、惊恐、布满泪痕的脸在视窗后一闪而过,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喊一个名字…那正是“夜莺”苏冉的脸!
这些碎片混乱无序,带着死亡降临前的极致恐慌和冰冷绝望,疯狂地冲刷着陈默的神经。剧烈的头痛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从太阳穴狠狠钉进大脑深处。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在记忆的惊涛骇浪中稳住意识的核心,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可能指向“价值”的线索。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混乱撕碎的边缘,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画面,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混乱的漩涡:
画面稳定了不到零点一秒。
视角是从一个高处的角落向下俯瞰。
那似乎是一个实验室的核心区域,充满了冰冷的金属管道和闪烁的仪器指示灯。
中央,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容器正发出刺眼的不稳定蓝光,容器表面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汹涌的、仿佛液态极光般的能量正从裂缝中狂泻而出!
就在这即将毁灭的容器旁,站着一个穿着深色连帽外套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镜头”,姿态显得有些僵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手掌向前张开,正对着那狂暴的能量源…
就在这一刹那,那身影似乎被爆炸前瞬间膨胀的光芒所惊动,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
就是这不到半秒的侧头!
那张脸!
那张脸…
竟然是陈默自己!
一声惊骇到极点的嘶喊,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从陈默自己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声音在狭小的安全屋里回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猛地从金属椅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沉重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板上!覆盖口鼻的银色面罩被他粗暴地一把扯下,连同连接的数据线缆一起甩在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冰冷的记忆银汞残留物刺激得鼻腔一阵剧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濒临爆裂的痛楚,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冰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
幻觉!一定是读取原始碎片时意识过载引发的幻觉!剧烈的感官冲击扭曲了认知!陈默剧烈地喘息着,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不可能!他从未去过什么该死的实验室核心区!更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自杀少女临死前的记忆里!这逻辑荒谬得像一出劣质的科幻闹剧!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生理泪水,视线慌乱地扫过操作台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想抓住什么现实的东西来锚定自己狂跳的心脏。就在这时,操作台侧面一块始终处于待机状态的新闻推送屏幕,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自动激活了。屏幕无声地亮起,滚动播放着实时快讯。
一条猩红色的、加粗的紧急新闻标题,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猛地烙进了他惊魂未定的瞳孔里:
【突发!创生纪元生物科技集团第七研发中心发生重大事故!】
标题下方,是一段自动播放的、只有十几秒的现场视频片段。画面摇晃剧烈,显然来自远处某个惊慌的目击者。背景是城市边缘工业区的轮廓,刺耳的警笛声穿透屏幕。视频焦点,是一栋造型极具未来感的银灰色巨型建筑。此刻,那建筑的一角正冒出滚滚浓烟,隐约可见橙红色的火光在浓烟深处翻腾。消防悬浮艇闪烁着刺眼的蓝红光芒,像受惊的蜂群般围绕着失火点盘旋,喷射着白色的灭火泡沫。
新闻的滚动字幕冰冷地跳出核心信息:
“…事故发生于今日凌晨1点47分,具体原因尚在调查…”
“…初步报告显示,核心实验区发生剧烈能量泄露及次生爆炸…”
“…伤亡情况不明,现场己全面封锁…”
凌晨1点47分?陈默猛地抬手,看向墙上的原子钟——幽蓝的荧光数字清晰地显示着:04:13。
也就是说,距离新闻里这场可怕的实验室爆炸,仅仅过去了…三小时?
三小时前发生的爆炸…而他,刚刚在一个至少死于两年前的少女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了自己站在那即将毁灭的实验室核心?!
一股比刚才读取记忆时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踉跄着扑到新闻屏幕前,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不祥的预感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控制地戳向屏幕,试图放大那段模糊的现场视频,寻找任何一丝线索。
视频画面极其晃动,充斥着浓烟和远处闪烁的警灯。就在画面因为拍摄者的奔跑而猛地向下一沉,又迅速抬起对准失火建筑的瞬间,一个极其短暂的定格画面被捕捉到了——似乎是建筑外墙上某个巨大的电子标识牌,在浓烟的间隙显露了一角。
虽然被烟熏火燎得有些模糊,但那个标志性的、由抽象化的双螺旋与生长枝叶缠绕构成的巨大LOGO,依旧狰狞地烙印在屏幕上!
创生纪元!正是新闻标题里提到的那个“创生纪元生物科技集团”!
陈默的呼吸彻底停滞了。目光死死钉在那个LOGO上,大脑一片混乱的空白。苏冉…那个自杀的“**夜莺**”…她的记忆碎片里,怎么会出现这个刚刚发生爆炸的实验室?而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翻腾着。就在这时,操作台上连接着另一个加密通讯线路的终端,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蜂鸣!屏幕上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只有一行刺目的红色警告代码在疯狂闪烁——这是只有最紧急、最危险的内部警报才会触发的信号!
陈默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手指僵硬地移到接听键上,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
一个极度惊恐、带着剧烈喘息和电流干扰杂音的声音,瞬间撕裂了安全屋的死寂,首接撞进他的耳膜:
“魔术师…货…货有问题!‘渡鸦’…‘渡鸦’死了!就在刚才…交易结束不到一小时…他…他…”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他在自己反锁的房间里…融化了!像蜡烛一样…只剩下一滩…一滩…”
声音戛然而止,通讯被粗暴地切断。只剩下滋滋啦啦的电流忙音,在死寂的安全屋里空洞地回响,像毒蛇吐信的嘶嘶声。
陈默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倒映着操作台屏幕上那猩红的新闻标题,和旁边通讯终端残留的、代表通讯中断的刺眼红光。
三小时前爆炸的实验室。
两年前自杀少女记忆中的“陈默”。
交易后一小时诡异死亡的买家“渡鸦”
时间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在他眼前轰然碰撞、碎裂。无形的齿轮,在黑暗中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而沉重的咬合声。
第一个牺牲品,己经躺下,融化成了一滩无法辨认的蜡泪。而下一个,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