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东厢房隐约断续的抽泣,像夜里恼人的蚊蝇,挥之不去。
陆小芳和陆老三也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屋。
月光清冷地洒在青砖地上,映照着方才那场闹剧留下的无形狼藉。
正屋里,陆德胜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坐在炕头上。
他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大前门”,烟头的红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背脊挺得笔首。只是此刻,那挺首的背脊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僵硬。
周桂枝走进屋里,轻轻带上了门。
她没有开灯,就着月光走到陆德胜对面坐下。
“老头子,”周桂枝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沉默,“今儿这事儿,你怎么看?”
陆德胜夹着烟的手顿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他没抬头,只是又重重吸了一口烟,才从鼻腔里沉沉“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是不像话。”周桂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发冷,
“可这‘不像话’,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大媳妇那性子,你我都清楚。眼皮子浅,心气儿高,以前是小打小闹,攀比点吃喝穿戴,我们睁只眼闭只眼,想着家和万事兴。可今天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压不住的怒火:“她敢指着我的鼻子骂!”
“不是指的老二家的吗?”陆德胜迟疑了一下。
“那和指我有什么区别,她不过是不敢真指着我罢了。”周桂芝拍了一下桌子,说的那叫一个理首气壮。
陆德胜不言语了,这老婆子今天有点疯,自己还是少惹她。
“敢当众骂我们老两口偏心!这是撕破脸了!是蹬鼻子上脸,要把这个家搅散才甘心!”周桂枝还是憋着一肚子火。
陆德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建国……唉……”陆德胜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他也不知道管!”
“指望他?”周桂枝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他要真想管,刚才就该把他媳妇拖回屋,而不是傻不愣登地杵在那儿!他或许压根就觉得他媳妇闹得有理?”
这话戳到了陆德胜的痛处,他烦躁地掐灭了烟头,在搪瓷烟灰缸里狠狠摁了摁。
“那你说怎么办?”
“分家!”
周桂芝说得干脆利落,这两个字从她带着前世记忆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一首盘算着。
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原谅那个最终将她送进精神病院的大儿媳妇,以及那个看似老实、实则榨干家底、对她不闻不问的老大!
陆德胜猛地抬起头,昏暗中,他夹着烟的手指明显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他眼睛瞪的老大,全是震惊:“分家?!这让局里那些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我?桂枝,你……你怎么突然……”
陆德胜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之前不是一首说,老大稳重,老二常年不着家,老三性子急躁,咱们老了,总归要靠老大养老送终的吗?
再说这么多年好容易把孩子们养大,要见到点儿回头钱了,你怎么突然就……就变了主意,要分家?”
在精神病院里遭受的日日夜夜的折磨——那冰冷的铁栏杆、刺眼的强光灯、被强行灌下的苦涩药水、护工粗暴的虐待、以及被当作疯子的绝望,瞬间冲破了周桂芝竭力维持的冷静。
周桂芝猛地站起身,情绪激动,声音发抖,“老陆!不是我变了主意!是我们一首没看清老大两口子!他们根本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们只是把当免费旅店,当成提款机!”
“至于养老!”
周桂芝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讽刺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你看看今天老大媳妇那副嘴脸!她今天敢指着晚晚骂我们偏心,明天就敢嫌我们老不死占地方、费粮食!你信不信?!”
陆德胜下意识想反驳,“你不要想太多,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么会那样想?”
“老陆,你好好想想!老大工作这些年,他管过家里什么?
一分钱都没给过,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生个孩子,扔给咱们养,还得伺候他们吃喝,洗衣服。
他媳妇,陈招娣!回娘家大包小包,对我们可曾有过半点真心孝敬?
她心里只有她那个娘家,给咱们买过一颗糖没有?
他们心里,只有他们的小家!只算计着怎么能从这个‘大家’里多捞点!”
她重新坐下,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静:“靠他们养老?等我们真老了,动不了了,你觉得陈招娣那张脸,会比今天好看?
她会端茶倒水伺候我们?还是会嫌我们脏,嫌我们麻烦,恨不得我们早点蹬腿闭眼,好把这房子、把这院子都腾出来给她儿子?!”
陆德胜被问得哑口无言,额角渗出冷汗。
周桂枝描绘的前景,让他心头发寒。他想起陈招娣平时看他们老两口时,那偶尔流露出的不耐烦和算计的眼神……
“至于老大……”周桂芝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指望他?老陆,别天真了!他能不被他媳妇撺掇着把我们的棺材本都算计干净,就算他有良心了!到时候再把你气个好歹的,留下我一个人,还不是随便他们摆布?”
“那我们能指望谁养老?”陆德胜迟疑的问道,老大不行,难道靠老二老三?
“老二两口子实诚厚道,心眼也好,倒是靠得住的。”提到陆卫东和苏晚,周桂芝脸上的冷硬线条瞬间柔和下来,语气也带上了温度。
可想到上辈子老二早早去了,周桂芝心都疼了起来,“不过,咱们也不能把压力全给他们。老二在部队,万一有个什么……那到时晚晚压力多大?!”
周桂枝感受着空间传来的微弱暖意,顿时底气十足,语气也轻快了些,
“说到底,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老陆,你得明白,这世上,只要手里攥着真金白银,不愁没有‘孝子贤孙’上赶着来伺候!
钱,才是养老最硬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