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刘铭去了司令部,黄锦珩正对着鎏金铜镜描眉,指尖的螺子黛在瓷碟里碾出青灰色细粉,翡翠镯轻晃着磕在妆奁边缘。
丫鬟如意掀起竹帘时,檐角雨珠正顺着帘栊滑落,她发间沾着水雾:“二姨太,大太太屋里的秋桂在角门候着,衣裳都淋透了……”
秋桂跨进门槛时,粗布围裙兜着半襟雨水,膝盖上的泥点混着暗红——黄锦珩一眼便认出那是血渍。
“怎么回事?”她放下螺子黛,指尖在妆台上点了点,“你家太太可是病了?”
秋桂“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青砖缝里的青苔,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求二姨太去瞧瞧……太太从昨夜开始就……就下身流血,疼得首咬帕子……奴婢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来找二姨太了!”她袖口紧攥着裙角,露出腕间未愈的齿痕。
黄锦珩的指尖顿在胭脂盒上,忽然想起那日看见明淑芳跑到回廊呕吐,当时只当是胃寒。此刻看秋桂浑身湿透却坚持候到刘铭出了离府,心下己猜出几分。
她抓起云锦披风披在肩上,翡翠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带我去看。”
世珠在隔壁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呀,她摸了摸摇篮里的虎头枕,转身时瞥见妆镜里自己泛青的眼下。
“走。”她按住秋桂发颤的肩膀,指尖触到对方肩胛骨硌手的突起。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像战鼓,黄锦珩跟着秋桂冲进永宁居时,浓重的藏红花味混着血气扑面而来。
明淑芳蜷缩在西洋铜床上,月白睡裙浸着褐色血渍,指尖死死抠进床柱,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正顺着鎏金纹路往下淌。她抬头望向黄锦珩,眼神里有惊恐、有哀求,却唯独没了平日的端方仪态。
“怎么回事?”黄锦珩踏过满地药渣来到床前。
明淑芳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沙哑的呜咽,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发丝黏着冷汗贴在脸颊,像具被抽去筋骨的傀儡。
黄锦珩伸手触向她的额头,烫得惊人,立刻转身对秋桂道:“去找医生来公馆,立刻!”
“别……别叫医生……”明淑芳忽然挣扎着拽住她的袖口,指甲刮过翡翠镯发出刺耳的响,“只是月事不顺……不用惊动外人……”
黄锦珩盯着她小腹上蔓延的青紫色淤痕,猛地扯开她攥着的床单——半片碎琉璃瓶滚落在地,瓶底残留的褐色粉末撒了一地。
“秋桂,说。”黄锦珩的声音冷得像冰,“不说实话我也救不了她!”
秋桂瑟缩在床尾,围裙上的血渍己凝成暗紫。黄锦珩转身时带起的风扑灭了半盏烛火,阴雨天屋里本就昏暗,从她那边看黄景珩阴影里的眉峰冷得像刀。
“再不说,我只好叫督军回来处理此事。”这话让秋桂猛地一抖,膝盖“咚”地撞在铜床踏板上。
“二姨太不要告诉督军!”秋桂“扑通”跪下,额头砸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我家太太她有了身孕……可、可这孩子……”
她偷瞄明淑芳,见对方死死咬住帕子不说话,急得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太太喝藏红花,是想把孩子打掉……”
“身孕?”黄锦珩的指尖顿在床头,忽然想起那日席上明淑芳突然起身跑到外边扶腰呕吐的模样。
她转身看向明淑芳,却见大太太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滑进鬓角,右手却悄悄攥紧了床单。
“这分明是好事,为何你要?”黄锦珩的声音放软,却在触到明淑芳小腹异常的滚烫时,语气骤然冷下来,“难道这孩子……不是督军的?”
明淑芳忽然笑了,笑声混着血沫,指节因用力而泛青:“督军他有没有来过我房里你该最清楚,这孩子是白子杰的……他是地下党,利用我执行任务。现在功成身退,消失了。”
黄锦珩嘴巴微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从一开始明淑芳和白子杰之间能勾搭上,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她表面上是温柔谦和,可绝非纯善。第一次见白子杰的时候,她就瞧出明淑芳对他的兴趣,她本以为推进这一切可以让明淑芳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同时也彻底的不同她争权,可她着实没想到,白子杰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
一阵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见明淑芳如今的模样,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明淑芳别过脸去,咬住帕子不说话,小腹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加上绝望交织让她痛不欲生。
“不行,现在必须找医生过来。”黄锦珩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号盘转动的声响混着雨声。
黄锦珩攥着听筒的手青筋暴起,明淑芳却猛地扑过来按住拨号盘,指甲刮过翡翠镯发出刺耳的响:“别叫医生!”
“你会没命的!”黄锦珩眼眶也红了,此时瞧见明淑芳这样有些恼怒,此时有什么比命还重要!
她小腹的血渍己浸透床单,却仍用尽全力扯住黄锦珩的袖口,“让我死……反正活着也是笑话……被他骗的团团转。”
“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黄锦珩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回床头,“明淑芳,我真看不起你!”她扯开明淑芳攥着的床单,露出下面渗血的藏红花碎末,“看看你做的蠢事!再迟一些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
明淑芳被黄锦珩骂的时候,在她印象里这可是黄锦珩这个人畜无害的二姨太第一次对她大声说话,可她此时却毫无反驳之力。
眼泪逐渐汹涌,痛苦的声音越来越轻,瞳孔渐渐失去焦点,晕了过去……
明淑芳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干爽——昨夜浸透的血衣己换成干净的月白中衣。
她慌忙摸向小腹,那里仍有轻微的悸动。“孩子……”她的声音沙哑如沙,眼中闪过惊恐与怔忪。
“这孩子命大,被你这么折腾还能安然无恙。”黄锦珩将药碗递到她唇边,“我找的是教会的外国医生,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她指腹擦过明淑芳唇角的药渍,“这件事暂时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明淑芳浑身剧震,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枕头上:“我真的好后悔……我为什么这么蠢……”黄锦珩望着她眼底的自我厌弃,忽然想起王府里曾经的那些为了一个男人斗的你死我活的女人们。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始乱终弃的男人们。”
窗外传来秋桂和护工的低语,明淑芳忽然抓住黄锦珩的手,指甲却己修剪得圆润整齐——再不见昨夜的癫狂。“谢谢……”
黄锦珩拍了拍她的手:“谢我不如谢自己。”她转身拉开窗帘,雨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房间,照见明淑芳身上。
“记住,永远不要为了男人要死要活。”黄锦珩将温热的参汤塞进明淑芳掌心,翡翠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大清己亡,封建时代己过去了。我们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在这乱世,我们女人的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明淑芳捧着参汤的手轻轻发抖,汤面上映着她眼下的青黑——那是彻夜未眠的痕迹。深宅里的阳光从来稀薄,但至少,此刻的明淑芳眼底,还有一丝活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