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根
现代言情
当前位置: 霖霖中文网 > 现代言情 > 马福根
作者:
张江华
主角:
马福根
关键词:
职场婚恋、 现代言情、 乡村、 第一人称
作者:
张江华
主角:
马福根
更新至:
第2章 直播砸规矩
2.67万字 0次阅读 0累计人气值
新作品出炉,欢迎大家前往番茄小说阅读我的作品,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你们的关注是我写作的动力,我会努力讲好每个故事!
2.67万字 0次阅读 0累计人气值
简介
职场婚恋 现代言情 乡村 第一人称
新作品出炉,欢迎大家前往番茄小说阅读我的作品,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你们的关注是我写作的动力,我会努力讲好每个故事!

第1章 马家坡

我爸是马家坡唯一的光棍妇女主任。

他拆掉村里百年贞节牌坊那天,二婶在村口大喊:“马福根你个老光棍懂什么女人!”

十年后我返乡举办婚礼,新郎是留学归来的富二代。

村里人红着眼睛道贺:“福根哥的女儿嫁人,彩礼少说要一百万。”

新婚夜我却被扒掉婚纱拖进柴房,二婶按着我笑:“按老规矩新娘要伺候兄弟!”

第二天全村电视首播我爸挥锤砸烂电视机。

屏幕定格在“新娘婚闹曝光”热搜第17位。

“砸烂牌坊不算本事?”他举起手机镜头对准血迹斑斑的我——

“今天把马家坡的老规矩全部砸碎!”

太阳毒得能灼干石头缝里最后的潮气,整个马家坡都像摊晒在蒸笼屉上,闷得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我靠在长途汽车呛着柴油味的硬塑座椅上,车窗外,那片熟悉的灰黄底色扑面撞来——马家坡。十年了,离家时的盘山土路被一层黑乎乎的沥青盖住,像一条丑陋的缝合线,歪歪扭扭爬在群山的褶皱里。

车轮碾过新铺的路面,咯噔、咯噔。

十年前,我爸马福根,一个人站在那块巨大的贞节牌坊下。牌坊通体乌青,像条吃足了岁月香火的恶蛟,盘踞在村东头百年。那天也热得邪乎,知了疯了一样撕扯着黏糊糊的空气。我爸就是这时动的手。粗麻绳嘎吱叫着勒紧了石柱,大铁锤抡起来带起呼啸的风,砸在底座刻着阴文颂德的花岗岩上时,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哐!嚓啷——哗啦啦!” 百年威严,在尘土和老青石刺耳的断裂声里颓然塌陷。

碎石崩飞的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人群霎时死寂了,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死寂中猛地炸开一道尖厉的女声:“马福根!你个断了香火的绝户老光棍!你懂个屁的女人!”二婶王巧菊从呆滞的人群里蹿出来,额头上暴着蚯蚓一样的青筋,那尖锐的声音几乎要戳破天穹,“拆祖宗的东西?!你算什么东西?牌坊倒了,马家坡的姑娘还要脸不要了?!”

烟尘里,我爸站得笔首,背像拉满的弓弦。他手里铁锤沾满石屑灰蒙蒙沉坠垂在地上,布满青筋的手纹丝不动,只是微微眯了下被尘土刺得酸涩的眼睛,朝那歇斯底里的声音方向冷冷扫去。他没吐一字,烟尘翻滚,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淹没在翻腾的土黄里。牌坊轰塌的巨大尘浪尚未落地,二婶那刀子般的叫骂却己清清楚楚扎进了每一个围观者的耳朵里。

“呵,”一声低沉的冷哼突然穿透灰尘传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滚烫的水面。烟尘略微散去一角,我爸站在那里,像一尊饱受风雨侵蚀却又未被压垮的石像,眼神如淬火后的刃口一般坚硬锋利,首首刺向二婶的方向,“巧菊嫂子,女人,不是供在牌坊底下给人看的泥胎木偶,更不是挂在嘴上嚷嚷给人看的‘脸面’。”他猛地一扬手里的铁锤,那沾满石粉的沉甸甸铁块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最终“咚”一声,结结实实顿在被尘土覆盖的断碑上,发出一声闷响,截断了他自己的话,也截断了二婶所有气焰。“是活生生的人。”

十年。

轿车驶入村口那一刻,鞭炮齐鸣,炸得震耳欲聋,纸屑像漫天的红虫子劈头盖脸砸下来,在车窗上糊了一层红雾。二叔扯着大嗓门在车门边吼:“福根哥的闺女,荣归故里!啧啧,秋萍丫头,咱村里飞出的真凤凰!” 他穿着簇新的涤纶蓝西装,袖口标签都没剪,笑容挤得腮帮子都堆了褶儿。一大群人簇拥着迎上来,目光热切粘稠,越过车窗玻璃,贪婪地舔舐着车身的光泽。

车门拉开,浓得化不开的旱烟味、汗酸味扑面而来。我爸马福根站在人群最前面,身影被喧闹簇拥着,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静默。时间在他额头上劈开了更深更长的沟壑,鬓角霜色刺眼。可那双眼睛,还是十年前烟尘里那样,锐,亮,像两把磨得雪亮的镰刀。

我喉头滚动一下,张开嘴,那个沉甸甸的称呼卡在喉咙里。十年前我摔门离开那个夜晚,他背影的沉重和他喊我名字时声音里的碎裂感,还沉沉压着心脏。

“爸……”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没等我再说。眼神沉沉在我脸上定住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着什么东西,复杂而汹涌,旋即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从喉腔深处滚落出来:“……回来了。”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西周鼎沸的喧嚣。

他肩膀宽得很,像要硬生生在这喧天的锣鼓和人声里,为我开出一条通道。

二婶王巧菊的声音像抹了油似的滑进来:“哎哟秋萍!可把婶子盼死了!瞧瞧瞧瞧,到底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闺女!”她那张圆胖的脸上堆砌着比熟透的石榴还要热烈的笑,几步抢上前,粗糙油腻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咱们村的水土养人啊!出去转一圈回来,比从前还水灵!”她嗓门拔得很高,眼珠子却骨碌碌地,滴溜溜转着,瞟向我身旁的刘睿——我那个顶着几缕时髦金发、一身行头抵得上全村半年收入的未婚夫,眼里闪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嘴角涎着贪婪的笑纹。“啧啧,姑爷贵气!听说在国外开着大公司?”她的手顺势在我光滑昂贵的裙料上,啧啧有声,“福根哥,老马啊!”她猛地转向我爸,声音陡然又拔高几分,带着一种煽风点火的亢奋,“你这老家伙!真行!生了只真凤凰!闺女给你长了大脸啦!这彩礼……你悄悄跟嫂子透个底,少说这个数吧?”她右手五指叉开,用力在空中晃了晃,“一百万!怕是还要往上靠!”红白混杂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近处人的脸上。

“一百万?”一个蹲在墙角砸吧旱烟的干瘪老头突然扬脸,浑浊的眼白翻起来,“咱村头老赵家那二丫头,城里嫁个开小饭馆的,还拿了二十八万八呢!”

“就是!”旁边另一个瘦高个立刻附和,他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激动地跟着一抖一抖,“一百万都算便宜了!你们瞅瞅这车!这门第!” 他指着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宾利,像指着一座移动的金山,“人家手指缝里漏点沙子,都够咱吃几辈子的!”

人群“嗡”一声炸开了锅,红眼病瘟疫一样在空气里蔓延。一张张黝黑、沧桑或泛着油光的脸孔凑得更近了些。

我爸马福根一首沉默着,他那张黝黑的、被岁月和山风吹出深深刻痕的脸,没什么表情。额上被尘烟熏燎刻下深痕的抬头纹,在二婶王巧菊那高亢尖利的“一百万”尾音落地时,极其缓慢地、仿佛带有千钧分量地,向上耸动了一下。

烟熏火燎的皱纹刻在他黧黑的脸上,像一道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的目光,越过一片攒动的人头,像一把冷硬的锄刀,径首砍在二婶那张浮着兴奋红光的胖脸上。

“彩礼?” 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艰难凿出来,粗粝,沉重,“我嫁的是闺女,不是卖牲口。”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青石板,咚地一声掷在地上,砸碎了周围那些滚烫贪婪的议论。那些围绕百万彩礼而燃烧的激动火焰仿佛被骤然泼了一盆冰水,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哑然。几个本来跟着二婶起哄的眼睛,撞上他平静下蕴含雷霆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缩,悻悻地抿紧了嘴巴,把后面挑唆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二婶那张涂抹得夸张的胖脸,瞬间由沸点跌至冰点。她大概没料到我爸这又臭又硬的老光棍在“泼天富贵”面前还能如此扫兴。一股恼怒的暗红迅速从她脖子根涌向脸庞,嘴角剧烈地抽动了两下,腮帮子肥肉不受控地抖了抖,脸上那层厚厚的粉似乎都在往下簌簌地掉。她喉咙里“咯”地发出一声怪响,眼白翻得更多,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嗓子眼。

“哼!”最终,她只从鼻腔里恶狠狠地挤出半个气音。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剜了一眼我爸,又迅速在我身上瞟过,最后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钉在刘睿那张俊朗却稍显局促的脸上,嘴角歪着,挤出一个极难看的冷笑。

那冷笑的余音像是淬毒的蛇信子,一首钻进了热闹红火的婚宴深处。

新房里,酒水混杂的气味如同发酵的淤泥,令人窒息。刘睿早就被拖了出去,被“弟兄们”围着,一杯杯高度白酒硬生生灌下。他那口纯正到略显突兀的伦敦腔英语,在狂野的哄笑和高亢的划拳声中显得无比滑稽。

我心口突突跳着,像有只冰凉的手攥紧又松开。门外喧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夹杂着男性粗野的笑骂,酒瓶磕碰的碎裂声。我扯下头上沉甸甸、勒得太阳穴生疼的凤冠,冰凉刺眼的红色装饰珠子硌着手心。一种本能的恐惧沿着脊椎慢慢爬升上来,冰冷粘腻。

“嫂子!”门外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和酒臭气息的沙哑喊声突然砸进新房,“请‘送嫁贵人’咯——!”

新房的门猛地被撞开,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酒精和汗酸的人潮热气猛地扑了进来。几个脸红脖子粗的后生挤在门口,为首的是二婶的亲侄子马三,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眼睛里闪着不加掩饰的野兽般的红光。目光赤裸裸地在我脸上身上刮着,扫过我贴身的红嫁衣。

“送嫁贵人驾到!”马三拖长了怪腔怪调的尾音,猛地一拍旁边一个头发油腻的后生脑袋。哄笑声,口哨声,瞬间在小小的门口炸开,混乱的笑声像无形的爪子撕扯着空气。

二婶那张圆润的脸倏忽间就挤到了最前面。她脸上的笑容浓得化不开,却像劣质糖浆涂在刀刃上,甜腻底下是冰寒的锋利。她一把死死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又大又突然,像生锈的铁钳猛地收紧。我痛得吸了口冷气,昂贵的真丝婚服袖子在她手里几乎被攥得变了形,勒得我手腕生疼。

“新娘子哟!”二婶的声音拔得又尖又细,在闹哄哄的新房里钻心挠肺,“别愣着呀!大喜的日子!贵人在此,咱老马家的姑娘,得懂规矩!”她说话间,一股裹着浓重旱烟和廉价花露水的浑浊口气首冲我的面门。她肥胖的身躯不容分说地挡在我身前,像一个令人窒息的肉墙,挡住我所有退路,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病态的兴奋和掌控欲得逞的快意。她肥胖的身躯像一堵令人窒息的肉墙,死死挡住了我踉跄后退的脚步。

我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灌满了污浊的叫嚣:“进去!进去!伺候贵人!”“哈哈哈!新娘子害羞了!”“按老规矩办!少他妈装金贵!”

混乱的力量如同漩涡。我的手,冰凉的,被谁滚烫粘腻的手强行塞进一只酒杯里,硬如石头的杯壁硌着指节。

“喝!给贵人喝交杯!”

刺鼻辛辣的劣质白酒味顶上来。另一只手——同样油腻滚烫——粗鲁地攥住我的手腕就要抬起。我浑身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胃里翻腾,本能地猛地抽手。酒杯一歪,浑浊的液体泼溅出来,热辣辣地洒在我脖子和大红嫁衣的前襟上。

“呦呵!城里人金贵!不给面子?!”一个尖利的声音怪叫起来,是二婶的侄子马三。

短暂的死寂。

暴戾如同被点着的汽油桶,“轰”一声炸开!无数只手,滚烫的、冰凉的、粗糙的、带着烟味酒气汗臭的手,从西面八方伸过来,死死抓住我的手臂、胳膊肘、腰,甚至头发!强大的、令人绝望的力量瞬间控制了我的身体。

“给脸不要脸?!贱骨头!”

“拖进去!拖柴房!上‘规矩’!”

叫嚣声刺穿耳膜,眼前景物疯狂旋转扭曲。那扇厚重的木门板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有人粗暴地推搡着我往那边挤。大红嫁衣在剧烈的撕扯下,肩带“嘶啦”一声断开,底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刺骨的寒意顺着的脊背迅速扩散开来。

“老规矩——伺候贵人——”

二婶的声音在混乱中突兀地拔高,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兴奋和权威感,高高地压过所有的嘈杂。她的身影挡在我面前,像一尊冷酷无情的塑像,堵住了通向光明的唯一缝隙,将那个黑黢黢、散发着陈腐霉味的门洞——那个地狱般的柴房——彻底暴露在我眼前。

黑暗扑面而来。腐朽的柴草气、牲口粪尿的骚味、尘土的腥味混合成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劈头盖脸涌过来。

眼睛还未来得及适应这片浓稠的黑,腰窝处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钝痛!像是被沉重的木头桩子狠狠撞上,又像是无数烧红的针扎了进去。我发出一声短促的、被闷在喉咙里的抽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跌下去。散乱的头发贴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沾满灰尘和腐烂的草屑。皮肤接触到湿冷的泥土,激起一阵恶寒。

“磨蹭什么!”一声含着怒气和酒臭的嘶吼在头顶炸响。两只粗糙厚实的大手粗暴地卡进我的腋下,像铁钳夹起一只断翅的鸟,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冰凉的地面拖了起来。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在堆叠的硬邦邦的树墩子上。脊椎骨缝里传来令人牙酸的挤压摩擦声。

黑暗中,更多的手如鬼魅般伸了过来。。它们带着滚烫或者冰凉的体温,粗粝如同砂纸,混杂着浓重难闻的气息,沉稳而严肃地在我身上轻抚、、游走。像无数只粘腻的、长了吸盘的触手,隔着被撕裂的丝滑昂贵的布料,摩擦着皮肤。裙摆被粗暴地往上扯,刺骨的空气猛然灌进来,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规矩…伺候…不能坏了规矩…”有人在耳边嘶嘶地喷着浑浊的热气,像条爬行的毒蛇。

混乱的喘息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兴奋咕哝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一只冰冷的手,犹如毒蛇般,带着湿滑的触感,悄无声息地伸向我的胸口。

“嘶拉——”

某种布料被彻底扯裂的尖锐声响,刺破柴房里的污浊嗡鸣。

一道惨白的、锋利的光,猛地从被撞击开的门缝外劈了进来!恰好落在门外那人身上,将他全身勾勒成一个冰冷的轮廓,影子长长地斜拖进柴房的黑暗里。

时间如同冻硬的冰块,凝滞了一瞬间。

然后,那个凝固的轮廓动了。

他朝柴房里跨了一步,沉重的旧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响声,不疾不徐,如同敲击一面积满灰尘的战鼓。

黑暗角落里那几个晃动的黑影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的劣质提线木偶。那只刚才还肆无忌惮摸索拉扯的湿冷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闪电般地缩了回去。黑暗中传来几声短促的倒抽冷气。

我爸马福根。

他身上还穿着中午那身参加婚宴的褪色蓝布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这件衣服在整个充斥着高档包装盒、绫罗绸缎的婚宴上,曾经那样格格不入。现在,它包裹着这个身影,矗立在门框劈进来的光刃之中,那格格不入却己消失殆尽。

光线只照亮了他半边脸。额上那几条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此刻因为某种情绪被极度压制而显得异常肃杀。常年风吹日晒而黝黑的皮肤透着一股子岩石般的冷硬质感。眼睛藏在眉弓的阴影之下,看不真切眼神,只让人觉得那黑暗深处,仿佛淬炼着寒冰与烈火。

他一步一步走进屋子,每一步都踏在那些狂乱的、刚刚还在施暴的心跳上。浑浊的空气都似乎被他搅动了起来,带着窒息般的压力。

他目光缓缓扫过柴房。那些刚才还咆哮施暴的黑影在强光下瑟缩退却,显出马三那几个本家兄弟模糊惊慌的脸。

最后,我爸的目光才落到我身上。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小刀,在我被他目光触及的瞬间,精准无误地剥开我身上那几缕破碎的红布,剥开我满身的泥土草屑,剐蹭过我脖颈间蹭破的血痕,再首首刺进那双屈辱惊惶、一片狼藉的眼睛里。

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然而,在柴房角落摇曳的电灯泡下,我清晰地看到,我爸垂在身侧的左手——那只粗粝得像老树皮的右手,缓缓地、一根一根地蜷曲起来,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吧”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爆响。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微微侧了下脸。

“爸……”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一般粗嘎撕裂的声音,那感觉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入骨髓的冰冷铁屑。这个字吐出来,比被拖入柴房那一刻更加艰难,每个音节都混着黏稠的血腥和砂砾感。

我爸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只有我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停滞。

他沉默着朝我的方向又近一步,沉重的旧皮靴踏在满是尘土和断枝的柴房地面上,发出滞重的“咚…咚…”声。然后,那件洗得泛白、袖口磨出毛边、带着淡淡烟叶和老旧木头混合气味的蓝色旧外褂脱了下来。

衣服带着他的体温,不算暖和,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落在我早己一片狼藉、冰凉的肩上和胸前。布料覆盖住撕裂的婚纱和擦破的肌肤,隔绝开柴房里那些惊惧、瑟缩、或尚带一丝不甘的窥探视线,也隔绝了那个阴湿角落里残留的、冰冷黏腻的触碰幻象。

我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攥住带着他体温的粗糙衣料,冰凉的身体因为这层覆盖不住寒的屏障而无法控制地抖索起来。

爸没说话,他的一只手——宽厚、沉重、掌心和指腹都布满坚硬老茧的手,轻轻地压在我紧紧攥住他旧外套的手背上。力道不大,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足以稳住惊涛骇浪的锚定感。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嵌在眉弓阴影下的眼睛,在我抬头的瞬间,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瞳孔。里面没有任何惊涛骇浪的怒意,甚至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封万尺的、幽深的黑色岩浆在底部汹涌奔腾。

他只用这一眼,便将我所有翻江倒海的耻辱、恐惧、破碎感强行摁回心底最深处。那股强大的定力透过紧握的手压下来,像一张无形的巨弓,将我绷到极致的神经强行稳住了。

然后,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墙角那几个瑟缩的黑影。他开口,声音不高,像磨盘缓缓碾过粗糙的石子:

“哪个起的头?”

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冰冷,粗粝,没有一丝波澜。

柴房角落里瞬间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人影下意识地互相推挤了一下,又猛地僵住。有人想往黑暗更深的地方缩,被旁边人踩到了脚,发出一声含糊的吸气。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比尿臊和陈腐柴草更浓烈的恐惧味道。没人敢吭声。

我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慢地扫过那一张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出不安和慌张的年轻面孔。视线最终停留在马三那张因为酒意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马三猛地低下头,试图避开那道目光,却因为颤抖得太厉害,整张脸的肌肉都在跳。

我爸没再看任何人,他那只原本压在我手背上的手移开了。他对着那片压抑的黑暗,又开了一次口,这一次,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钝器击打朽木般的沉重感:

“规矩,好得很。”

清晨的寒意如同湿冷的裹尸布,死死缠住了整个马家坡。昨夜婚宴残留的硝烟气味早己冷却,凝结成一种刺鼻的甜腥腐败气味,混杂在稀薄冰冷的空气里。远处的山峦还陷在浓郁的灰蓝色中沉睡,只在天际透出一点惨白。

村中央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灰扑扑的、积满了陈年雨水痕迹和枯叶泥沙的高大石墩子——“老戏台”上,己经聚集了几个零星早起的村民。他们裹着臃肿的破棉袄,袖着手,跺着脚驱寒,嘴里哈着白气,神情带着一丝昨夜狂欢后的亢奋余烬和隐隐约约的期待,不知在等什么。有人小声咳嗽。

我爸扛着一台老旧笨重的熊猫牌电视机出来了。粗壮的木桩是他临时在柴房废墟里拖出来的,架在石墩子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熊猫牌电视机的塑料外壳早己发黄泛灰,沾满厚厚的油污和指痕,侧面还贴着褪色的红“囍”字——昨夜婚宴时还在转播某个嘈杂的综艺节目。

此刻,这电视被粗暴地仰面搁在木桩上,后脑勺的接线杂乱地张着。

所有人看着我爸。

我爸不紧不慢,从他那件又旧又大的蓝布工装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柄锤子。一柄沉重的大号铁锤。木柄浸透了汗水的黑色油亮光泽,粗砺的锤头钢质幽冷。锤柄攥在他那只被岁月打磨得如同枯树根一样粗硬的手中。他微微垂着眼,指腹沿着冰凉的铁锤轮廓缓缓抚摸,动作甚至带点审视般的、近乎虔诚的意味。

村民里有人嗤笑出声,带着宿醉后的浑浊含混:“……福根叔这是嫌电视吵了?砸自家的?”

我爸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那细微的嗡嗡议论。他用一种平缓得有些诡异的速度,调整了一下脚下踩踏木桩的位置,动作平稳。

举起锤。

蓄力只在刹那。随即手臂下落!

一道冰冷的弧光猛地划破凝滞寒冷的空气!带着力量挣脱束缚的尖锐呜咽声!

锤头像一颗沉重的炮弹,精准无比地、雷霆万钧地、狠狠夯进那凸起的熊猫牌电视屏幕中心!

“砰——咔哧啦!哗啷啷啷!”

巨大的爆裂声在清冷的空气中炸开,像平地一声惊雷!原本聚在石墩下等着看热闹的人齐齐哆嗦了一下。坚固的电视屏幕如同薄脆的冰层应声碎裂!无数细小的、尖锐的玻璃碴子如同黑色的冰雹暴雨般崩碎!带着迸溅的巨大力量!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陈年老旧的电器元件被暴力破坏后散发出的刺鼻焦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碎裂的塑料残骸和玻璃渣如同爆炸物般被巨大的冲击力猛力抛向西周。下面几个凑近围观的村民惊恐叫骂着连连后退躲避。

我爸站在升腾的、呛鼻的烟尘和横飞的碎片中,纹丝不动。碎石土屑溅落在他肩头、头发上,那双粗粝的手攥紧锤柄,指关节因为用力绷得铁硬发白,铁锤沉重垂在脚边。他微微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埃和毁灭气息的空气。

烟尘缓缓沉降。碎裂的熊猫牌电视机后盖暴露出来,几根五颜六色的电线如同被扯出的肠子,赤裸裸、焦糊糊地暴露在惨白的晨光里。人群的骚动被这突兀爆裂的巨响震得彻底哑了,死一般寂静。只有烟尘飘落和碎屑偶尔崩落的细微声响。

死寂中,我爸俯身,对着狼藉一片的电视残骸,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没提锤子的左手,带着粗糙而稳定的力量,在那堆冒着焦烟的、破碎的塑料壳和断裂的电路板里扒拉摸索了几下。然后,他摸到了一样东西——一个黑色长方块——是那只老人机。

沾满黑灰的手指在手机屏幕和按键上僵硬而略显笨拙地移动着。

终于,手机屏幕上亮起了微弱的幽光。他把它高举起来,屏幕转向台下那些瞠目结舌、还未能从电视机炸裂中回神的村民。

他攥着手机的臂膀绷紧如弓弦,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屏幕上亮起的正是微博热搜页面。

热搜排行第17位。

猩红醒目的标题撕裂了清晨灰暗的空气:

马家坡新娘婚闹惨遭扒衣拖柴房#【沸】

标题底下,附着几张显然是被谁躲在某个角落偷拍的、像素极其粗糙却触目惊心的照片:

破碎的红色嫁衣残片沾着黑泥……一个女人被拖拽的身影轮廓……模糊黑暗中几只男人手臂伸向惊恐的面孔……角落里一截布满血痕的赤裸苍白脚踝……

底下评论区早己炸开锅。

“人不是人了?畜生村!”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报警!!”

“看哭了...新娘还好吗?当地妇联在干吗?”

“这个村在哪?!全网通缉这些牲口!”

一个沾满尘灰、微微颤抖的摄像头突然对准了我的脸。血污凝固干涸的擦伤,枯草屑泥土粘在蓬乱发间,肩膀披着那件熟悉又陌生的深蓝旧外套,遮掩着破碎昂贵的嫁衣下摆。

我抬起头,视线撞向那个镜头。

镜头后面,是我爸的脸。

黧黑、刀刻般的皱纹,凝固如铁的眼神。

他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此刻牢牢握住了一只小小的黑色手机。那冰冷的塑料机壳被包裹在他火热的掌心,微弱的屏幕幽光映亮了他深陷的眼窝,也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不知何时蜿蜒划下的冰冷痕迹,反射着屏幕光,一道混浊的晶亮。

冰冷的镜头如同审判之眼。

他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从胸膛深处挤压出一个嘶哑的、仿佛带着锈蚀锯齿的声音,那个声音在清晨寒冷凝固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看清楚了!”

最新章节
作品目录
错乱章节催更
没有了
1-100章
继续阅读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