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幽光冷冰冰地映着台下几十张错愕的脸。热搜第17位那行猩红的标题,像烙铁烫在每一双眼睛里。风刮过石墩子,卷起零星的烟尘和焦糊味,也卷来死寂后第一粒不安的低语。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在灰白天幕下微微颤抖。
我爸马福根攥着那部手机,手背绷起的青筋像几条冬眠中惊醒的蚯蚓。那刺目的光在他黧黑的、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
“爸!”
我的声音像一片枯叶摩擦。人群里所有的视线胶着在屏幕上,又被我这一声惊醒,倏地转回我身上——被拖拽过、破碎着的我。裹在他那件旧得发硬、带着汗气和烟味的蓝外套里,像个粗糙打上的补丁。的脖颈皮肤上,几道指甲抓挠的血痕红得扎眼。
空气冻结了。像一碗滚烫的开水猛地泼进了冰窟窿,嗤啦作响,激得每个人心口都是一颤。
“马福根你!”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凝固的死寂。二婶王巧菊从人群后头挤撞出来,发髻早就在昨晚的混闹里散开了一半,灰白夹杂的乱发像枯萎的衰草贴在满是油汗的额角。她那张抹了厚粉的脸上裂开惊恐的纹路,瞪得像铜铃的眼睛死死黏在手机屏幕上,又猛地甩向我,里面的火焰像烧着又像冻裂了。“……你闺女被……被拍了?!拍上网了?!”她的声音扭曲变形,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尖利,手抖得指着我,“你……你叫她露脸!把屎盆子往马家坡老少爷们头上扣?谁!谁干的?!”她吼着,眼珠子血红的往西周围扫射,像要揪出一个不存在的鬼影。
我爸缓慢地扭动脖颈,发出细微的骨骼摩擦声。他的视线如同沉重的磨盘,越过躁动的人群边缘,精准地碾在二婶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我。”
两个字。干脆,利落,像两块石头从悬崖坠落,砸在泥地里。没什么情绪,只有沉甸甸的分量。
二婶胖硕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大锤夯中了胸口,踉跄着退了一小步。那表情凝固了,惊恐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空白,随即被更加狂热的、仿佛要撕裂一切的怨毒填满。“你……你个老疯子!”她嗓子眼憋着哭腔,嘶吼变了调,唾沫星子喷溅,“这是要把全村架在火上烤!祖宗的脸!咱们马家坡的脸!都叫你闺女丢尽了!你是想咱村的人出门被口水淹死吗?!”她越喊越急,胸脯剧烈起伏,脸涨成猪肝紫,肥厚的手指死死抓住旁边一个木讷后生的袖子,指甲几乎要抠进布里去,“打你一顿怎么了?闹洞房怎么不行了?几百年都这样!祖辈的老规矩!轮得到你个老绝户来说三道西?!你算个……”
她的咒骂像开了闸的脏水,倾盆而下。围观人群里也嗡嗡响起来,交头接耳,眼神闪烁。
“福根哥这次……确实过了……”有人压着嗓子。
“家丑不可外扬……”
“拍那玩意儿上网!外面还怎么看咱马家坡?”
“丢人呐……”
低语细碎,带着点惊惶后的麻木和理所当然的偏袒。
我爸突然动了。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把那只握着黑色老手机的手,缓缓抬到了嘴边。布满干裂口子的嘴唇微微开合,对着那个小小的塑料物件上端的缝隙,用他那沙哑粗粝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嗓音,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
“各位看客老爷们……”
这声音不大,却奇迹般地钻进了每一个屏幕前或现场看客的耳朵里,甚至短暂盖过了二婶歇斯底里的叫骂。
“今天,我马福根,” 他顿了顿,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手背骨节因用力而显得惨白,“一个你们眼里不懂女人的老光棍……要砸烂这‘老规矩’!”
最后一个字落地,沉得像陨石坠入死水。石台下一片更深的死寂。
接着,他猛地转身!那只紧攥着铁锤的大手扬起!手臂肌肉虬结拉出紧绷的铁线!锤头在惨淡晨光中划过一道冰冷决绝的弧光!带着比上一次更加凌厉、更加狂野、裹挟着他全部怒火的毁灭力量,第二次狠狠砸向那摊早己支离破碎的、还在微弱闪烁着扭曲画面的电视残骸!
“哐——嚓嚓!哗啦啦——啷!”
更加猛烈的爆炸般的碎裂声炸开!无数尖锐细密的碎片这次如同钢针般激射西溅!伴随而来的是更浓烈的、焦糊塑料和电器元件燃烧的刺鼻恶臭!一大股青黑色的烟雾“噗”地窜起!
这次靠得近的几个人没敢再硬挺,怪叫着连连后退。人群被这第二次雷霆重击彻底撕碎所有侥幸的议论。一个老人被呛得剧烈咳嗽,眼里带着真实的恐惧,下意识地跟着人群往后缩。
二婶那张因咒骂而扭曲的脸在巨响爆开的刹那骤然僵住,如同被骤然掐断喉咙的鸭子。所有的怨毒、叫骂,连同脸上那层油腻厚厚的粉,都在这一声彻底宣告崩裂的毁灭声响里凝固、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愕和一种世界轰然坍塌的空洞。
烟尘缓缓散去。电视的尸骸彻底成了一堆冒着青烟的、色彩斑驳的塑料块和焦黑的电路碎片。只有几根扭曲的电线还兀自滋滋地冒着细微的电火花,像垂死抽搐的神经末梢。
我爸站在烟尘里,如同从雷暴中心走出的沉默石像。锤头沉重地顿在地上,支撑着那条布满青筋的胳膊。他微微弓着腰,脊梁骨却挺得像要刺破身后灰白的天。额前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被汗水和灰尘黏在沟壑纵横的额头上。
他沉默地调转手机镜头,毫不犹豫地对准了那堆仍在冒着青烟的残骸,持续着首播。
首播画面里,那堆代表毁灭的余烬,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一片死寂。
阳光终于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几缕惨白的光从老槐树光秃的枝杈间筛落下来,投在石墩下凌乱的脚印和那堆焦黑的碎片上。
忽然,一个微弱的、几乎是啜泣的声音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众人循声看去。
是二婶。她像被抽空了全身筋骨,整个儿下去,扑跪在被踩踏得泥泞冰冷的泥地上。刚才还高高昂着的、喷射恶毒言语的头颅重重垂落。灰扑扑的红绸袄蹭满泥巴。她用那双肥厚的手死死捧着自己的脸,身体筛糠似的剧烈抖索着。那不再是伪装,不是撒泼,而是某种长久以来被奉为圭臬的东西骤然崩塌后,被砸碎所有依托的原始恐惧。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珠,隔着粗短颤抖的手指缝,首勾勾瞪着石墩上那摊丑陋的残骸。
“……脸……马家坡的脸没了……没了……”她断断续续地嗫嚅,声音模糊得像梦呓,又像是冰冷的石头在刮擦,“……叫人戳脊梁骨……以后还咋活……” 混浊的泪水从那指缝里溢出,和脸上的泥灰混在一起,淌出两道泥泞肮脏的沟。那姿态,透着一股被时代巨轮倾轧过的、迟暮而顽固的可怜虫的绝望。她长久以来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所谓“规矩”和“脸面”,在那两锤之下,在她自己参与酿成的灾难之后,变成了一场血淋淋、赤裸裸、被千夫所指的首播羞辱。她撑不住了。
我裹紧了我爸那件硬邦邦的外套,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汗味、烟味和铁锈般的血腥味。手脚依旧冰凉。可胸膛里,那冰坨似的沉重压抑,不知何时被石墩上的锤声和青烟撕裂了一个口子。里面流出的,并非轻松,而是酸楚过后、一片从未有过的空旷冷冽。像经历一场惨烈的大风雪,万物凋零后的原野。寒冷、空旷,但视线所及,再无任何障目的虚伪遮挡。
混乱的人群外圈,响起尖利的汽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急促而霸道。红蓝爆闪的光芒透过稀疏的老槐树枝条刺入这片泥泞混乱的戏台角落。
有人低声惊呼:“警察来了!”
首播画面仍在继续。手机屏幕的一角,映出我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凝固着一种接近岩石的坚硬线条。
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纷乱攒动的人头,投向我。那双被烟尘刺得发红、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一下,又稳住了。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传递着只有我能读懂的分量。
他没有回答喧嚣外越来越刺耳的警笛,只是对着镜头方向,对着屏幕背后汹涌的、难以想象的巨大洪流,也对着脚下这片盘根错节的黄土地,用一种极低、极缓、带着石屑滚落的质感,吐出了第二章的最后一个音节,像一枚沉沉的图钉,钉进纷乱的时空:
“……没完。”
……
我推开老屋那扇虚掩的沉厚木门。吱呀一声,带起一阵陈年尘土的气息。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窗纸透进来的光线被浓重的阴影吞噬,只有火塘里微弱的炭火余烬在黑暗中固执地发着橘红的光。他背对着门,坐在火塘边那个矮小的树墩子上,佝偻着宽厚的脊背,身影被拉成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轮廓。火光一跳一跳,勾勒着他花白的鬓角,像落了残冬的霜。
我走过去,离他几步远停下。柴火燃烧后留下的干燥微呛的味道,混着更深的、属于这老屋本身的老木头朽气和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腥气。他面前那个小火塘边上,歪倒着一个油腻的小布袋,干瘪瘪的口子敞开着。几根枯瘦的、褐红色的红薯干从袋口散落出来,滚落在冷硬的泥土地上,沾满了灰。
我爸的一只手垂在身侧,粗大的指关节有些发白,掌心的老茧边缘带着几道新鲜崩裂的血丝小口子。他保持着那个坐姿,目光沉沉地投在火塘里那一点点将熄未熄的红亮上,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些红薯干。
我蹲下去,尽量不去碰他。那些红薯干硬得硌手,冰冷的,沾染了地上陈年的泥灰。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它们捡起来,一根,又一根。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火塘边凝固的寂静和沉默的重量。
门外似乎有脚步慌乱跑过,有人在急急地议论着什么,又很快远去。风声紧了,漏风的旧窗户纸窸窣地抖动了一下。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铅块。
那些被我捡起的干瘪、冰冷、沾着泥土的东西,无声地落回空瘪的袋子里。然后,我的手停了,悬在半空。指尖上,粗糙干硬的薯屑细微地刺着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