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六月末的上海，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窗外，霓虹灯在湿热的暮色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斑，黏在对面老旧居民楼斑驳的墙皮上。老式空调外机在隔壁窗台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鸣，那点聊胜于无的冷气，勉强维持着这间不足十平米出租屋里一丝虚假的凉意。

简壹一蜷缩在二手人体工学椅上——这椅子还是她咬牙花了一百五从闲鱼上淘来的，号称能拯救码字民工的老腰，此刻却硌得她尾椎骨生疼。她面前，那台屏幕边缘泛着可疑黄渍的旧显示器顽强地亮着，映着她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眼底挂着浓重的、堪比烟熏妆的黑眼圈。屏幕上，光标在文档末尾处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像她此刻被咖啡因和疲惫反复拉扯的神经。

文档顶端，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刺眼地挂着：《校草他偏要宠我》。

她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屏幕上的字句飞快滚动：

【简壹一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狠狠掐住姜也的下巴，眼神淬了毒：“就凭你这种下贱的孤儿，也配肖想霖森？给我离他远点！否则，我让你在H大待不下去！”】

【姜也咬着苍白的唇，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简川斜倚在走廊尽头，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近乎残忍的笑意。他讨厌穆霖森身上那与生俱来的、仿佛永远不会被玷污的光芒，更厌恶简壹一这种蠢钝又恶毒的张扬。看着她们狗咬狗，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简壹一敲完最后一行，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胃酸反刍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抓起旁边还剩个底儿的冰镇可乐瓶，猛灌了一大口。廉价糖精和碳酸气泡在口腔里炸开，带来短暂的、虚假的刺激，暂时压下了那股生理性的反胃。

又来了。这种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不得不靠生产这些工业糖精来换取生存资料的割裂感。

她写的这些是什么？是垃圾。毫无营养、逻辑崩坏、只为迎合市场爽点的快餐文学。她清楚地知道，书里那个骄纵恶毒的千金小姐“简壹一”，不过是她这个穷鬼写手在深夜里，对着自己镜中那张因熬夜而浮肿的脸，投射出的一个扭曲幻影——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又忍不住在笔下肆意涂抹、发泄某种隐秘不甘的符号。

“简壹一……”她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一丝苦涩。孤儿院门口那个被遗弃的婴孩，襁褓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和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周妈妈说，那天的太阳毒辣得能晒化柏油路。2003年的上海，早己不是养不起孩子的年代，她的被抛弃，更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残酷玩笑。

孤儿院的日子，底色是灰扑扑的拮据和挥之不去的疏离感。资源有限，她接触书本太晚，拼尽全力也只考了个普通二本，选了个据说“课少”的专业，然后一头扎进打工还助学贷款的漩涡里。她不是没羡慕过小说里那些在逆境中闪闪发光的孤儿院主角们，年级第一、校花光环、天之骄子的青睐……那些都是被精心编织的梦。现实里的简壹一，平凡得像一粒尘埃，唯一的“金手指”，大概就是那张因孤儿院得来的上海户口，让她有了挤进这座巨大城市缝隙的资格。

大学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心气。首到疫情把人困在家里，她才一头撞进了网文这个行当。靠着一点小聪明和拼命“蹭热点”的不要脸精神，竟也混出点小名堂。稿费提前还清了助学贷款，也让她找到了最不需要社交成本的生存方式：家里蹲，写网文。

什么火写什么，开了无数个马甲。脑洞无下限？没关系。逻辑喂了狗？无所谓。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校草他偏要宠我》就是这种生存哲学下的产物。土到掉渣的“霸道校草爱上我”，安全牌。她唯一的私货，就是给那个叫“简壹一”的女配，塞了一个庞大到离谱的家族背景——简氏集团，横跨地产、金融、科技、奢侈品，名字本身就是财富的代名词。还有那个异父异母、性格扭曲的弟弟简川（原名周川），带着点她个人恶趣味的傲娇设定。

她把自己渴望又无法拥有的一切，一股脑地塞给了那个名字相同的纸片人。仿佛这样，那些奢靡、权力、被关注哪怕是恶意的的感觉，就能通过笔尖，短暂地流淌进她贫瘠的生命里。

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眼，文档下方，剧情正走向高潮：

【……简川看着简壹一歇斯底里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这个蠢女人，明明拥有他渴望的一切——简薇毫无保留的偏爱、简氏千金毋庸置疑的身份……却偏要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他厌恶她，却又无法彻底忽视她身上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愚蠢和固执。这种矛盾让他烦躁。】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声音冷得像冰：“按计划进行，给穆氏那边‘添把火’。我要让简壹一……彻底明白，没了简氏，她什么都不是。”】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毁了简氏，让简壹一从云端跌落尘埃，或许……就能证明，他简川，从来就不是依附简家才能存在的影子？】

敲下这段“简川黑化搞垮自家公司”的狗血桥段时，简壹一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傻缺！”为了推动男女主在一起，强行给配角降智到这种地步，她自己都嫌膈应。但有什么办法？市场就爱看恶毒女配和反派男二作死被打脸的爽文套路。

“为了我的米虫梦想……忍了！”她咕哝着，用力甩了甩因长时间敲击而酸痛僵硬的手腕，眼睛干涩得像要裂开。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只有显示器幽幽的光是这片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她端起手边那杯早己凉透、只剩下苦涩底子的速溶咖啡，仰头灌了一大口，试图强行驱散席卷而来的浓重睡意。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拉扯。她强撑着，手指在键盘上艰难地移动，想要把最后几千字收尾。

“呼……快了，存稿够三天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熬夜过度的沙哑。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

滋滋滋……

那台饱经风霜的二手显示器，屏幕边缘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开几道狰狞的、蛛网般的蓝色电弧！刺耳的电流声猛地炸响，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耳膜！

“卧槽！”简壹一吓得一个激灵，身体猛地后仰，差点连人带椅子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