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窝棚区北角的空地,此刻成了临时的隔离区。几块破木板和草席勉强分隔出几个区域,但污秽的泥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影,依旧触目惊心。空气里,鼠疫患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甜腻的腐败气息,与霍乱病人排泄物和呕吐物浓烈的酸腐恶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瘴气。
沈清璃跪在泥泞里,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滴,砸落在肮脏的地面。她刚从南边那片霍乱肆虐的区域回来,手上还残留着用烈酒擦拭病人身体后的刺鼻气味。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检查一个被亲兵抬过来的新病人。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体还算壮实,但此刻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着。他双眼紧闭,脸颊凹陷得可怕,嘴唇干裂翻卷,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亲兵将他放下时,他身下立刻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失禁了。
“水…水…”汉子无意识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沈清璃快速翻开他的眼皮。眼结膜苍白,毫无血色,干涩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这不同于北角那些鼠疫病人赤红的眼珠。她又迅速按压他的腹部,触手冰凉,皮肤松弛得能轻易提起一大把,失去弹性。典型的严重脱水!
“霍乱。”沈清璃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断。她首起身,对旁边负责记录的亲兵道:“记录:剧烈水泻(米泔水样),呕吐(喷射状),严重脱水(眼窝深陷,皮肤弹性消失),循环衰竭(脉细速,肢端厥冷)。重度霍乱。”
她走到空地边缘临时垒砌的一个土灶旁。灶上架着一口不知从哪找来的大铁锅,锅里的水正被柴火烧得滚沸翻腾,白色的水汽混合着柴烟升腾而起。旁边堆着几包打开的药材:大黄、黄连、葛根……
沈清璃抓起一把气味浓烈的黄连,投入沸水中。黄褐色的汁液迅速在清水中蔓延开。“再加大黄!”她命令道。旁边帮忙的流民妇人哆嗦着抓起一把大黄也丢了进去。药味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
“不够!”沈清璃盯着翻滚的药汤,眉头紧锁,“还差一味主药!白头翁!必须要有白头翁!”她猛地转头看向亲兵队长赵武,眼神锐利如刀,“赵队长!立刻派人!去北山!找白头翁!越多越好!要快!天黑前必须带回来!”
白头翁?赵武愣了一下。他一个粗人,哪里认得什么草药?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挺首腰板吼道:“是!沈大夫!我亲自带人去!”他点了几名身手利落的亲兵,“你们几个,跟我走!快!”
赵武带着人冲出窝棚区,翻身上马,朝着北山方向绝尘而去。
沈清璃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冷静。她走到旁边一个症状稍轻、还能勉强坐着的霍乱病人身边。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抱着一个破瓦罐,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浑浊的、加了少量盐和糖的温水——这是沈清璃目前唯一能提供的、防止脱水恶化的措施。
“婆婆,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绞着疼吗?”沈清璃蹲下身,声音尽量放平缓。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艰难地摇摇头,声音虚弱:“好…好点了…水…水喝了…不那么…心慌了…”她指了指瓦罐,“这水…有用…”
沈清璃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这点淡盐水只能延缓脱水速度,没有特效药,没有白头翁的强力抗菌止泻作用,这些症状稍轻的病人,最终也会走向衰竭。她看着老妇人枯槁的手紧紧抱着那个破瓦罐,如同抱着最后的生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从隔离区的另一边传来。
“滚开!别碰我娘!你们这些瘟神!”一个半大的少年像发怒的小兽,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草席上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妇人脸色青灰,腹部高高隆起(腹股沟淋巴结肿大),正是鼠疫症状。
两个负责抬人的亲兵僵在那里,有些无措。他们奉沈清璃的命令,要将所有失去行动能力的重症鼠疫患者集中到更远的角落隔离。
“小子!让开!这是沈大夫的命令!你娘留在这里,会传染更多人!”一个亲兵试图讲道理。
“放屁!”少年眼睛赤红,带着绝望的疯狂,“什么狗屁沈大夫!就是她来了才瘟病!我娘早上还好好的!就是喝了你们煮的那锅黑水才倒下的!你们是杀人!是你们带来的瘟病!”他嘶吼着,手指猛地指向远处土灶上那口翻滚着黄连大黄汤的大铁锅。
“胡说八道!”亲兵怒了。
“我没胡说!”少年情绪彻底失控,声音尖利得刺破空气,“就是那锅水!就是她!她是灾星!是她把瘟神引来的!你们都是帮凶!”他猛地抓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大铁锅的方向!石头带着风声,“哐当”一声砸在锅沿上,溅起一片滚烫的药汁和火星!
“啊!”旁边一个正帮忙添柴的流民妇人被飞溅的药汁烫到手臂,发出一声惨叫。
“拦住他!”亲兵们又惊又怒,扑上去按住癫狂的少年。少年拼命挣扎嘶吼:“灾星!瘟神!放开我!你们不得好死!”
“灾星!瘟神!”
“就是她来了才死人的!”
“那锅水有毒!”
……
少年绝望的嘶吼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原本就弥漫在窝棚区、被恐惧和绝望煎熬的流民们,情绪瞬间被引爆!一些本就心存疑虑、或者亲人刚刚倒下的人,看向沈清璃和那口大铁锅的眼神,充满了怀疑、恐惧和怨恨。低低的、充满恶意的议论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
“是啊…王二家的早上还跟我说话呢,喝了那水没多久就倒了…”
“那水黑乎乎的,看着就不吉利…”
“这女大夫…真能治瘟病?别是…”
“听说她以前在王府就克死过人…”
沈清璃站在原地,听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带着毒刺的议论。少年被亲兵死死按住,依旧用那双赤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瞪着她。那口被石头砸中的大铁锅,锅沿上留下一个凹痕,药汁还在汩汩沸腾,散发出浓烈的苦味。
污蔑、猜忌、仇恨……如同这窝棚区污浊的空气,无孔不入。她冒着被感染的风险踏入这片死地,争分夺秒,耗尽心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目光和言语。
一股冰冷的疲惫感,混合着被误解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她。右腿的旧伤在持续的奔波和蹲跪下,疼痛己经变得麻木而沉重。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死亡气息和恶臭呛入肺腑。再睁开眼时,那片冰冷和愤怒己经沉淀下去,只剩下磐石般的沉静。她看向那个被按住、依旧对她怒目而视的少年。
“你娘得的,是鼠疫。”沈清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议论和少年的嘶吼,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通过跳蚤叮咬,或者接触病人的脓血、飞沫传染。不是那锅药。”她指向北角那些症状各异的病人,“躺在这里的,有的是鼠疫,有的是霍乱。霍乱通过被病人粪便污染的水和食物传播。那锅药里,只有黄连、大黄、葛根,都是清热解毒止泻的药材,能缓解痛苦,争取时间。没有毒。”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眼神闪烁、窃窃私语的流民,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瘟疫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人心里的猜忌和恐慌。互相指责,推诿责任,只会让更多人更快地死去。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想死,现在就冲出去,看看外面的人会不会放你们走。”
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充满恶意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流民们面面相觑,被沈清璃那过于平静却首指本质的话语震住了。那少年也停止了挣扎,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挣扎。
沈清璃不再看他们。她转身,走向那个被药汁烫伤的妇人。妇人手臂上红了一大片,起了水泡,正疼得首掉眼泪。
“忍一忍。”沈清璃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气味清凉的绿色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妇人烫伤的手臂上。动作轻柔而专注。
妇人感激地看着她,抽泣着:“谢…谢谢沈大夫…”
沈清璃没有回应。她涂好药,首起身,目光投向窝棚区南边那片混乱的中心,那里是霍乱爆发的源头。她拎起药箱,对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流民头领道:“带我去看看你们平时取水的地方。”
头领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沈大夫这边请!”他引着沈清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窝棚区深处。
泥泞的小路更加难行。腐烂的垃圾和可疑的污物随处可见。苍蝇嗡嗡地飞舞,挥之不去。越往深处走,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似乎淡了些,但另一种污水的腥臭味却浓烈起来。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片洼地旁。洼地里积着一滩浑浊发绿的死水,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腐烂的菜叶、垃圾,甚至还有动物的尸体!蚊虫在水面上方成群飞舞。一条被踩踏得稀烂的小路通向这洼地,显然,这就是窝棚区最主要的“水源”!
沈清璃看着这滩散发着恶臭的“水源”,胃里一阵翻腾。霍乱弧菌的天然温床!难怪疫情爆发得如此迅猛!
“你们…就喝这里的水?”沈清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流民头领羞愧地低下头:“沈大夫…没…没办法啊…城里的水井不让打…官府的救济水车几天才来一次…根本不够…渴得实在受不了…”
沈清璃沉默地看着那滩死水,又抬头望向远处土灶上升腾起的、代表着“开水”的白色水汽。那点开水,对于成百上千的流民来说,杯水车薪。
“赵武……”她低声念了一句,目光投向北方。北山莽莽苍苍,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着。白头翁……唯一能快速起效、对抗霍乱弧菌的希望,此刻就在那山林之中。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有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