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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窝棚区北角的空地上，临时垒砌的土灶里，柴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几口大铁锅里的水被烧得滚沸翻腾，白色的水汽混着柴烟，在弥漫着恶臭和绝望的空气里，努力向上攀爬。沈清璃站在一口锅边，用一根粗树枝搅动着里面深褐色的药汤。黄连和大葛根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死亡气息和排泄物的酸腐。
她的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度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汗水浸透了后背素色的布衣，紧贴在皮肤上。右腿像是灌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旧伤深处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只能微微倚靠着旁边一根支撑草棚的破木桩，勉强支撑着身体。
目光扫过隔离区。北边角落，几个亲兵正用浸透烈酒的麻布，费力地擦拭一个浑身滚烫、淋巴结肿大的鼠疫病人。病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南边霍乱区域，情况更糟。那个被她诊断出严重脱水的汉子，此刻己经没了声息，枯槁的身体蜷缩在泥地里，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木头。旁边还有几个病人，眼神涣散，皮肤松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的嘶嘶声。淡盐水只能延缓，没有白头翁，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赵武……”沈清璃低低地念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她抬起头，望向北边。午后的日头己经开始西斜，给莽莽苍苍的北山勾勒出一道刺目的金边。山影沉默，看不到任何人马的踪迹。时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指缝间流走，带走一条又一条人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敲碎了窝棚区压抑的死寂！声音来自北边！
“回来了！赵队长回来了！”一个眼尖的亲兵指着北边封锁线的方向，激动地大喊起来！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绝望的人群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封锁线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几匹快马卷着烟尘疾冲而入！当先一人正是赵武！他脸上、手臂上布满了被荆棘划破的血痕，衣服也被勾扯得破烂不堪，整个人像是从山林里滚出来的野人。但他身后的马背上，却驮着几大捆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植物！根茎粗壮，开着细小的紫花，正是白头翁！
“沈大夫！找到了！白头翁！”赵武勒住马，声音嘶哑却洪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他翻身下马，动作因为疲惫而有些踉跄，却一把扯下马背上最大的一捆草药，踉踉跄跄地冲到土灶前，重重地放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好！好！”沈清璃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是一种绝境中看到生机的光芒。她甚至顾不上腿上的剧痛，猛地蹲下身，抓起一把还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白头翁根茎，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独特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微苦气味，此刻闻起来如同天籁！
“快！清洗干净！根茎切片！叶子也要！”沈清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指挥着旁边几个帮忙的流民，“那边两口锅！立刻换清水！烧开！把这些白头翁放进去！大火煎煮！药汁要浓！要快！”
整个窝棚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流民们看到赵武带回的希望，又看到沈清璃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原本弥漫的绝望和猜疑被暂时压了下去。几个妇人连忙接过白头翁，跑到远处相对干净的水坑边（沈清璃严令禁止使用污染水源后，亲兵们找到的一处渗水石坑），开始用力清洗根茎上的泥土。男人们则围到那两口被指定的大锅边，拼命地往灶膛里添柴，火焰瞬间腾起老高，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赵武瘫坐在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和一丝后怕：“沈大夫…北山…北山那帮孙子…把守着进山的路，说是…说是怕流民进去破坏风水林地…我们…我们是绕了险路，从断崖那边攀上去的…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血痕和破烂的衣物。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沉。人为阻拦？是柳如烟？还是……她不敢深想。她看着赵武疲惫不堪的样子，只沉声道：“辛苦。休息一下，立刻去烧水那边盯着，药汁浓度必须够！”
“是！”赵武挣扎着爬起来。
很快，清洗干净、切成厚片的白头翁根茎和叶子被投入沸腾的大锅中。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微苦清香的药味迅速弥漫开来，暂时压住了窝棚区的恶臭。
沈清璃强撑着站起身，走到那口煎煮白头翁汤的大锅旁。她拿起一根树枝，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药汁。深褐色的液体渐渐变得粘稠，散发出浓郁的药气。她的眼神专注而凝重，如同注视着救命的甘泉。
“成了！”沈清璃看着药汁的成色，果断下令，“起锅！稍微晾凉！立刻给所有腹泻病人灌下去！一人一碗！快！”
亲兵和流民们立刻行动起来。滚烫的药汁被舀进粗陶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他们端着碗，快步走向南边霍乱肆虐的区域。
“婆婆，喝药了！能治拉肚子的药！”一个亲兵小心翼翼地扶起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将温热的药汁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一丝微光，她艰难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
“来！喝下去！喝了就能好！”另一个流民用力扶起一个脱水严重的汉子，捏开他的嘴，将药汁灌了进去。汉子无意识地吞咽着。
一碗碗浓稠的白头翁汤，带着沈清璃和无数人拼死争取来的希望，被灌入那些濒死病患的口中。
沈清璃没有休息。她拖着那条痛得几乎麻木的右腿，在隔离区里艰难地巡视着，观察着每一个服下药的病人反应，不时指挥亲兵：“这个脉象太弱，再喂半碗淡盐水！”“那个体温太高，用冷布敷额头！”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暮色西合。窝棚区里燃起了几堆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人们疲惫而充满希冀的脸庞。
突然，南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娘！娘你…你没再拉了！肚子不响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半大少年正激动地扶着他刚刚服下药的母亲。妇人原本因脱水而干瘪蜡黄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她虚弱地睁开眼，对着儿子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极度虚弱，但至少，那可怕的、永无止境的水泻，似乎真的止住了！
“有效！药有效了！”一个流民激动地大喊起来。
“沈大夫！药管用！管用啊！”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
压抑了太久的希望和感激瞬间爆发出来！欢呼声、哭泣声、劫后余生的庆幸声，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中回荡。无数道目光投向那个倚靠在木桩边、脸色苍白如纸的素衣女子，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崇敬。
沈清璃看着那对母子，看着周围一张张被希望点亮的脸，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然而，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她，右腿的剧痛更是变本加厉地袭来。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连忙用手死死抓住粗糙的木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个守在窝棚区外围的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声音都变了调：“沈大夫！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拿着锄头棍棒！把济世堂给围了！他们喊着…喊着要烧死你这个带来瘟病的妖女！”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刚刚升起的希望和欢呼声瞬间被掐断！窝棚区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
济世堂被围？烧死沈大夫？
沈清璃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瞬间凝结成一片冰冷的寒潭。她扶着木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了粗糙的树皮里。
柳如烟……还是她背后的势力……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