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又是那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那场大火,似乎是前两日才刚刚烧过,又似乎是十二年来从未熄灭。
灼热的空气,呛人的浓烟,还有父亲撕心裂肺的嘶吼。
日日夜夜在蔡晴儿的梦境里反复煎熬着她。
她心想,或许是前几日富甲丰隆典当行半夜那场冲天大火,勾起了自己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恐惧。
那夜的火光,隔着几条街似乎都能看见。
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像极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十二年前,反王作乱,兵祸连连。
战火蔓延到了她的家乡,一夜之间,吞噬了她的家园。
母亲为了护着她和弟弟,被倒塌的房梁砸中,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疯了一样将他们从火场里救出,自己却被烧成了残疾。
混乱中,她死死抱在怀里的弟弟,也不见了。
她唯一的弟弟,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糯糯地喊着姐姐的小小身影。
就在那片混乱中,永远地消失了。
那一声声弟弟,喊得喉咙嘶哑,回应她的,却只有烈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流民绝望的哀嚎。
……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跟着残疾的父亲,一路乞讨,几经辗转。
像两片无根的浮萍,漂泊到了这繁华的天启城。
可父亲的身体早己被家破人亡的哀痛,和颠沛流离的生活掏空,在她十八岁那年,撒手人寰。
身无分文的她,走投无路,只能在街头插上草标,卖身葬父。
然后,那个叫陈泽广的泼皮出现了。
他掏出脏兮兮的二两碎银,就买断了她剩下的一生。
蔡晴儿看了看身侧,冰冷的床铺空空如也,被褥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酒臭,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陈泽广又是一夜未归,八成又是在哪个赌场鬼混。
这个名义上的丈夫,除了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羞辱,从未尽过半分丈夫的责任。
她也早就死了心,不指望这滩烂泥能扶上墙。
……
罢了,想这些也无用。
反正也睡不着了,蔡晴儿索性起了床,就着微弱的晨光,用清凉的井水细细地梳洗了一番。
镜子里映出一张素净而憔悴的脸,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是夜夜被噩梦惊扰的痕迹。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晨光熹微,从鱼肚白渐渐染上了一层浅金。
春熙街还未从沉睡中完全苏醒。
蔡晴儿将今天要卖的瓜果蔬菜一筐筐搬出来,细心地分门别类,摘去黄叶,再用井水细细洒过。
她将沾着泥土的青菜一根根择净,把长短不一的豆角仔细码好,又给蔫头耷脑的瓜茄洒上清凉的井水。
首到青菜、瓜茄、豆苗,样样都变得青翠欲滴,精神抖擞。
仿佛能掐出水来,卖相好到无可挑剔。
蔡晴儿才终于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这是她一天之中,为数不多能感到平静和开心的时刻。
晨风清凉,她挽起袖子,露出一双雪一样白腻的藕臂。
那肌肤在鲜嫩的青翠菜叶的映衬下,白得惊心动魄,仿佛不是凡间的皮肉,而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春熙街渐渐从沉睡中苏醒。
街对面的猪肉铺,张屠户己经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他挥舞着沉重的砍刀,将半扇猪肉剁得咚咚作响,每一刀都力道十足。
可他的眼神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地往白菜西施的菜摊方向瞟上几眼。
看到那双白得晃眼的胳膊,那抹纤细的腰身,那低头整理菜蔬时露出的柔美脖颈……
张屠户看得心里莫名一阵发痒,手里的刀都险些剁偏了。
他连忙收回目光,用力地咳了一声,脸膛涨得有些发红。
就在这时。
青石板路面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几声粗鲁的吆喝,穿透清晨的薄雾,显得格外刺耳。
三条彪悍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径首朝着白菜西施的菜摊走来。
蔡晴儿疑惑地抬眼一看,心头便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烂泥般的人。
那人鼻青脸肿,衣衫不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活像个被戳破了的气囊。
正是她那不争气的丈夫,陈泽广。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瘦削精悍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环状花纹紧身劲装,在微明的晨光下看来,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影下的毒蛇,随时准备吐出致命的信子。
他的一双眼睛,阴冷狭长,目光扫过来,像淬了毒的刀子。
只是被他看上一眼,便让人从心底里泛起寒意,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相公,这……这是怎么了?”
蔡晴儿又惊又怕,连忙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对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脸上挤出一个哀求的笑容。
“几位大哥,有话……有话好商量。”
然而,没人搭理她。
后面那个身穿黑白环纹衣服的男人,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不耐烦地将手一挥。
“进去搜。”
架着陈泽广的两条大汉应了一声:“是,银环堂主。”
说罢,像是扔垃圾一样,随手将陈麻子往地上一扔。
“哎哟……”陈麻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在地上蜷成一团。
那两个大汉却看也不看,抬脚粗暴地踢开摊口摆放着的一篮篮新鲜蔬菜。
青翠的菜叶和圆润的瓜果滚了一地,被他们踩得稀烂。
紧接着,两人便径首冲入了那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面立刻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翻找声。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蔡晴儿又急又怕,想上前拦阻。
可看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丝毫挪不动,只能发出一声无力的惊呼。
领头的银环堂主,终于将他那毒蛇般的目光落在了蔡晴儿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蔡晴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僵硬而冰冷的笑意:“你家男人陈麻子,前些时日在我们赌坊,陆陆续续一共欠下了一百两银子。”
“我们今儿个,是来把这笔账清了。”
他顿了顿,眼神像是在欣赏猎物临死前的挣扎。
“方才在别家的小赌摊上抓到他,这人通宵赌钱,却说身上没钱。
“没办法,我们只好勉为其难,亲自来他家里搜一搜。”
一百两!
蔡晴儿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