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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河在第五根窗棂刻下划痕时，闻到了血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想起十西岁那年的初雪。宋楠刚被领进府三个月，跪在廊下给各房送炭盆。他故意把锦貂大氅扔进水塘，看那个单薄的少年哆嗦着破冰去捞。碎冰划破宋楠的手指，血珠滴在雪地上像红梅落瓣。
"你傻不傻？"他举着珐琅手炉冲过去，却被宋楠眼底的倔强刺痛。少年冻紫的嘴唇抿成首线："少爷的物件，自然比奴才的命金贵。"
那天夜里他偷了金疮药翻进耳房。宋楠背对着门擦拭伤口，烛光将蝴蝶骨投在墙上，随呼吸起伏如垂死的鹤。夏清河的手帕按上去时，感觉掌下的身躯瞬间绷紧。
"别动。"他蘸着药膏的指尖在伤痕上游走，"父亲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服软？"
宋楠的声音闷在枕头里："我说育婴堂的粥比府里馊饭干净，错了吗？"
窗外的雪突然下得急了。夏清河盯着他后颈那颗小痣，鬼使神差地俯身舔去将凝的血珠。宋楠惊喘着翻身，两人栽倒在炕上时打翻了烛台，黑暗里只剩急促的心跳与融雪从檐角坠落的滴答声。
"现在呢？"夏清河在混沌中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还觉得夏家的饭脏吗？"
他永远记得宋楠当时的眼神——像被逼到悬崖的幼兽，利爪还沾着血，瞳仁里却烧着焚尽自己的火。当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吻落下来时，夏清河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雪更容易融化。
宋楠在当铺典掉最后一件夹袄时，掌柜的多看了他两眼。
"小兄弟，这盘扣上沾的是朱砂还是血啊？"山羊胡子的老人举起放大镜，琉璃镜片后闪过精光，"若是镇邪用的老物件，价钱可另说。"
当票落在柜台上时，宋楠瞥见内页印着菊纹水印。这让他想起孟三怀表里的照片——夏清河的画箱上也贴着同样的贴纸，说是日本同学送的伴手礼。
"闸口往西三里，有座荒废的圣母堂。"掌柜的突然压低声音，枯枝似的手指在当票背面划了道弧线，"上个月收了个鎏金圣餐杯，杯底刻着...夏字。"
暴雨突至。
宋楠冲进彩绘玻璃早己破碎的教堂时，正看见穿黑袍的神父在祭坛前焚毁经书。火焰将圣母像的脸舔舐得扭曲变形，却照不清那人隐在兜帽下的面容。
"迷途的羔羊。"神父转身露出青面獠牙的傩戏面具，手中经卷赫然是《芥子园画谱》的封皮，"你在找不该找的东西。"
宋楠的冷汗浸透里衣。他摸到腰间藏着的玉扣碎片，断口的棱角刺入掌心。面具人突然甩出铁链缠住他的脚踝，力道大得能听见骨节错位的脆响。
"夏公子也来过这儿。"铁链拖动时擦出火星，"那孩子可比你聪明，知道用《溪山行旅图》换条生路
宋楠的瞳孔骤然收缩。去年生辰夏清河送他的卷轴里，确实夹着张地契——是西郊百亩桑田，用朱砂圈着个"宋"字。
铁链突然松动。面具人发出夜枭般的怪笑："去问渡口的无头菩萨吧，祂见过夏家最肮脏的勾当。"
夏清河数到第九十九声木屐响时，铁门开了。
大太太的翡翠护甲划过他结痂的手背："藤田先生夸你聪明，说这密码破译得漂亮。"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颌，"可惜宋楠那个贱种看不懂。"
冷汗滑进衣领时，夏清河看见了藤田手中的信笺。那是他用簪尖蘸着血写在《楚辞》扉页的情报，托扫洒婆子送出去的——夏家走私军火的路线与日本商船交接的暗号。
"令尊说交由我处置。"藤田的佩刀出鞘半寸，"夏君觉得，背叛者该当如何？"
夏清河突然笑起来。他想起去年上巳节与宋楠偷喝雄黄酒，两人醉倒在芍药丛里。宋楠说等攒够钱就带他去云南，苍山脚下的白族人家会收留"结契兄弟"。
"杀了我。"他盯着藤田衣领上的金菊徽章，"那些密码是假的。"
藤田的刀鞘重重击在他肋下。夏清河蜷缩着咳出血沫时，听见大太太冰冷的声音："藤田先生何必动怒？明日运去长崎的那批'瓷器'，正好缺个验货的。"
地牢的阴风裹着咸腥气涌进来。夏清河在剧痛中想起那个暴雨夜，宋楠浑身湿透地翻进他卧房，手里攥着被撕碎的《申报》——上面登着日本商船在吴淞口撞沉渔船的消息。当时他怎么说的？
"新式营生难免有风险..."他掰开宋楠攥紧的拳头，舔去那些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等时局稳了，我带你去东京看樱花。"
宋楠是怎么回应的？啊，对了。那个从来不肯示弱的少年突然红了眼眶："我只要眼前的海棠，不要隔洋的樱花。"
藤田的军靴碾过他手指时，夏清河终于发出惨叫。指节断裂的声响中，他恍惚看见教堂彩窗坠落的那个午后——宋楠在破碎的圣母像前为他戴上白玉扣，说"你就是我的菩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