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河数到第三十七块瓦当的时候,听见了铜锁落地的声响。
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在他脚踝上画出一道银线。祠堂西厢的这间耳房原是存放祭器的库房,如今西壁空空,连那尊鎏金香炉都被挪走了——三天前他曾试图用香炉砸断自己的腕骨。
"少爷该用药了。"
丫鬟春杏的声音像浸了油的棉线,湿漉漉地从门缝挤进来。夏清河盯着漆盘里那碗黑稠药汁,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宋楠发烧时他偷藏的蜜饯。那时他借口温书赖在对方房里,半夜把冰糖莲子含在嘴里渡过去,惹得宋楠呛咳着骂他"混世魔王"。
"太太吩咐,要看着少爷喝尽。"春杏的影子在宣纸上膨成可怖的巨人。夏清河注意到她发间换了新的银簪,簪头蝴蝶翅膀上嵌着东洋琉璃——这东西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二等丫鬟头上。
药汁泼在青砖地上时,腾起的白沫惊散了月光。春杏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慌乱中打翻漆盘,瓷碗碎片在夏清河手背划出血痕。这让他想起被拖走那日,宋楠颈侧被麻绳勒出的淤青。
"疯...疯了!"春杏踉跄着退到门边,琉璃簪在慌乱中坠地,"大太太说得对,您真是被脏东西魇住了!"
铜锁重新落下时,夏清河弯腰拾起那枚发簪。簪身内侧刻着细小的菊纹,这是日本商会的标记。上月跟着父亲去赴宴时,他在虹口料理店的侍女鬓边见过同样的纹样。
更漏声里,他摸出枕下的半块玉扣。断裂的龙纹在掌心留下凹凸的印记,像宋楠背上那块胎记的形状。那夜在祠堂,当他咬住那块肌肤时,宋楠在祖宗牌位前颤抖得像片秋风里的叶。
"阿楠..."他将玉扣贴在唇上,舌尖尝到铁锈味。三天前咬破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这让他产生某种扭曲的快意——仿佛疼痛是通往自由的密道。
寅时的梆子响了第二遍。
夏清河突然僵住。气窗外飘来零星的日语对话,间杂着木屐踩过鹅卵石的脆响。他扑到窗前,看见父亲引着两个穿和服的男人穿过月洞门,大太太鬓边的点翠步摇在灯笼光里晃出诡谲的绿。
"...货物三日后到港...劳烦藤田先生..."
零星的词句被夜风揉碎。夏清河感觉后颈发凉,他认得那个佩武士刀的男人——三个月前在码头,这人用枪托砸碎了抗议工人的膝盖。
瓦当上的露水砸在额间时,他摸到了簪尖。春杏的东洋发簪此刻成了最趁手的刻刀,当第一道划痕出现在柏木窗框时,夏清河的指甲缝里渗出了血。
宋楠在妓馆后巷被泼了一身馊水。
腐坏的鱼头粘在肩头,腥气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他攥着从柳先生那里得来的信笺,上面用胭脂画着歪扭的路线图——这是夏清河最出现的地方,闸口最大的日本人俱乐部"樱之屋"。
"小赤佬快滚!"龟公的唾沫星子混着脂粉味喷在他脸上,"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夏公子,只有伺候太君的菊子小姐!"
二楼突然传来三味线的声响。宋楠抬头时,正看见穿茜色和服的女子倚在栏杆上,发间金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那人的侧脸在灯笼光里忽明忽暗,眼尾红痣像极了夏清河作画时点在落款处的朱砂印。
"清河..."他哑着嗓子喊出声的瞬间,女子惊慌转身,木屐在楼梯上踏出凌乱的节奏。宋楠甩开龟公的撕扯冲上二楼,却在扯住那人衣袖时坠入冰窟——和服领口露出的脖颈光洁如瓷,没有那道月牙形的疤。
"宋少爷?"
宋楠猛地转身。阴影里站着个戴圆框眼镜的西装男子,手里把玩着镀金怀表。这人左眉断成两截,正是柳先生说的漕帮线人孟三。
"夏公子十天前确实在此处。"孟三用表链在掌心敲出危险的节奏,"不过不是寻欢客。"他忽然压低声音,"是货物。"
宋楠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想起运河上漂着的死猫,老艄公缺失的手指,还有夏家账本上诡异的货品编号。孟三的怀表盖弹开时,他看见里面嵌着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夏清河在书院门口捧着画具,衣摆被风吹成白鹤的翅膀。
"这是上个月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孟三的话让宋楠胃部痉挛,"闸口每天漂来三西具这样的'货物',手脚绑着青田石的,都是不听话的'鹤'。"
宋楠扶着墙干呕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穿军靴的日本兵簇拥着穿长衫的男人走进来,那人转身点烟的刹那,宋楠看清了他的脸——是夏府账房先生,左颊留着道蜈蚣似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