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玉

祠堂的铜锁在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时，宋楠才意识到自己赤着脚。青石板的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在肋间凝成冰棱。家丁们故意拖着他从正门台阶滚下去，额头撞在石狮底座上涌出的血，把视线染成了淡红色。

"养不熟的白眼狼！"赵伯朝地上啐了一口，灯笼在他手里晃出鬼火似的光，"老爷开恩，赏你件衣裳滚蛋。"

粗布短衫兜头罩下来时，宋楠嗅到皂角混着霉味的气息。这是去年夏清河非要他试穿的短打，说书院后山采菌子方便。当时他们躲在晾衣绳后面，夏清河的手指隔着棉布划过他腰线，惊飞了竹竿上栖着的蓝尾鹊。

"少爷..."他抓住沾血的衣襟抬头，正看见月洞门里闪过一角素白。夏清河被三个婆子按在朱漆廊柱上，嘴被帕子塞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瞪得几乎眦裂。他腕子上的红痕在月光下像道新鲜的血口子。

宋楠想喊他的名字，却被人用抹布堵住了嘴。后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往角门拖。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不知是露还是血，在月光里亮得刺眼。

卯时的梆子响了。

他被扔进巷口的瞬间，听见宅院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去年上元节，夏清河偷了库房的青花盏给他当笔洗，说"美人当配美器"。此刻那些碎瓷声像把钝刀，将他尚未结痂的皮肉重新割开。

宋楠蜷缩在馄饨摊的棚架下等天亮。卖花女的吴侬软语混着早茶香气飘来时，他忽然摸到衣襟暗袋里有块硬物——是半枚裂开的玉扣，断口处还沾着夏清河掌心的温度。

城南的运河正在起雾。

当宋楠用玉扣碎片抵住艄公咽喉时，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老船夫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咧嘴露出黄黑的牙："后生仔，宋家的祸事你也敢沾？"

乌篷船在晨雾里摇晃。船舱深处堆着发霉的稻壳，宋楠在腥气里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三天前夏清河说要去上海念新式学堂时，曾把玩着他的手指说："等到了租界，我们就住霞飞路的小洋楼，清晨推开窗能看见黄包车夫啃大饼。"

船板缝隙渗进的水漫过脚背时，远处突然传来汽笛声。宋楠扒着船窗看见日本商船劈开雾气，甲板上的浪人正朝河里倾倒黑乎乎的渣滓。有团东西在浊浪里沉浮，他眯起眼睛看了许久，突然伏在船边干呕——那是只被剥了皮的狸花猫，颈圈上还系着褪色的红绸。

"作孽哦。"老艄公往河里啐了口唾沫，"自打半年前夏家和东洋人搭上线，这运河里漂的东西就一天比一天腌臜。"

宋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上月替夏清河收拾书房时，无意间瞥见账本上的"株式会社"字样。当时夏清河慌张地合上簿册，耳尖红得能滴血："父亲说这是...是新式营生。"

码头的喧哗声渐近时，老艄公突然压低嗓子："后生，若要寻人，可去闸口找画春宫的柳先生。"他布满裂口的手指点在宋楠掌心，"就说...就说漕帮的孟三爷欠他的《金陵十二钗》该还了。"

宋楠攥着玉扣跳上岸时，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水声。他不敢回头——那老船夫解缆绳的右手分明少了三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