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裹挟着潮湿的雾气漫进破庙,明淑芳攥着油纸伞的手指微微发抖。
褪色的朱漆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推开,霉味混着朽木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背后的寒风推着踉跄踏入。
殿内蛛网垂落,一尊缺了半张脸的菩萨像在阴影里泛着青灰,烛台上残留的蜡泪早己凝固成扭曲的形状。
“子杰?”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激起回响,惊起梁上几只寒鸦。雷声在天际闷响,她慌忙按住剧烈跳动的胸口,高跟鞋踩过青砖缝隙里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裙摆。墙角坍塌的供桌下忽然传来窸窣响动,她尖叫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凉的石柱,油纸伞“啪嗒”掉在地上。
黑暗中,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明淑芳几乎要喊出声,却被熟悉的声音扼在喉间:“是我!”
白子杰浑身湿透地从阴影里钻出来,军靴带起的泥水溅在她脚踝。他的目光贪婪地掠过她惊恐又欣喜的脸庞,一把将她拽入怀中。
明淑芳撞进他潮湿却温热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混着雨水与硝烟的气息。白子杰的手臂如铁箍般紧紧圈住她的腰,掌心隔着单薄的衣料灼得她发烫。
“淑芳。”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下巴蹭过她柔软的发顶,“这些天我都在想你。”
明淑芳眼眶瞬间泛红,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她仰起头时,白子杰滚烫的唇己不容拒绝地覆上来。这个吻带着肆虐的思念,舌尖撬开她的贝齿,纠缠着她发颤的舌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混着两人交缠的呼吸,在昏暗的破庙里蒸腾起灼热的温度。
“别离开我……”明淑芳在喘息间呢喃,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白子杰喉间溢出一声低哼,将她抵在石柱上,吻从她的唇一路蜿蜒至耳垂,牙齿轻轻咬住那抹嫣红。
他的声音低沉而蛊惑,在她耳边落下滚烫的承诺,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
“别出声,追兵就在后面!”他急促的喘息扫过她耳畔,明淑芳这才发现他额角的血痕,在闪电照亮的刹那泛着刺目的红。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发颤,他潮湿的军装贴着她滚烫的脸颊,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得罪了督军,他要杀我灭口!”
“我不愿帮他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截断了运往前线的药品,想拿兄弟们的命换军火!我拼死截下了半车盘尼西林,他就派了全城的兵追杀我!现在车就藏在庙后的林子里!”
明淑芳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庙外,脑海中浮现出那辆藏在林子中的卡车,忍不住问道:“车上除了盘尼西林,还有什么?”
白子杰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轻抚着明淑芳的后背,动作轻柔却带着急切,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淑芳,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那些兵随时可能追过来,我们得赶紧想办法把药送出去。”
明淑芳看着白子杰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心中的疑虑动摇了几分。可她还是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告诉我,车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我得知道实情,才能更好地帮你。”
白子杰咬了咬牙,眼神游移:“车上除了药品没有别的了,都是救命的东西。淑芳,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些药送到前线去,无数战士的命都在等着呢!”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哽咽,明淑芳想起上个月去军营劳军时,士兵们因伤口感染痛苦挣扎的模样,又想起白子杰说起战士时眼中真切的悲痛。恋爱的甜蜜与对白子杰的依赖如潮水般涌来,理智在滚烫的爱意里逐渐消融。
“只有你能带我过城西关卡。”白子杰的唇落在她额头,冰凉的雨水混着温热的呼吸,“你是督军太太,他们不敢拦你。只要把药品送出去,就能救下无数兄弟!”
破庙外的雨越下越急,瓦片上的积水顺着残破的飞檐砸在石阶上。明淑芳望着他染血的侧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雷声轰鸣中,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刚刚对车上物品的疑虑终究还是被她抛诸脑后,只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白子杰将她搂得更紧,嘴角勾起的弧度隐没在黑暗里,唯有暗处闪烁的金属冷光,映出这场算计与被算计的开端。
暴雨如注,城西关卡的探照灯在雨幕中划出惨白的光带,将泥泞的路面照得忽明忽暗。轿车的雨刮器来回摆动,却始终刮不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身旁的白子杰压低嗓音:“督军太太的车,放行!”
“慢着!”年轻军官突然举枪拦住去路,雨水顺着他的钢盔边缘不断滴落,“奉督军令,所有车辆严查!”
明淑芳猛地摇下车窗,珍珠耳坠在雨雾中轻轻摇晃,一张口便是带着川渝腔调的泼辣话语:“搞啥子名堂!连我的车也要搜?”她刻意将声调拔高,带着平日养尊处优的傲慢,余光却瞥见白子杰藏在大衣下的手己握住枪柄。
军官瞥见车上的宛军徽记,神色犹豫了一瞬,却仍坚持道:“得罪了!例行检查......”
话音未落,明淑芳突然从手套箱中掏出一把精巧的德国女士手枪,银质雕花的枪身泛着冷光。她将枪口抵在车窗边框上,扣动扳机,雨水飞溅到军官脚边,同时用带着浓重川音的话语怒骂:“眼瞎了嗦!这德国造的配枪,整个宛军内眷只有三把!你要搜车,是不是连督军的脸面也不放在眼里?信不信我回府就给督军说,你龟儿子故意刁难他婆娘!”
她握着枪的手猛地一挥,雨水顺着枪管滴落,模样癫狂又愤怒。军官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又听着这熟悉的西南口音——谁都知道皖军督军大太太是滇军千金,小时候在西川长大的,一口川话在圈子里出了名的厉害。他喉结滚动着后退半步,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白子杰趁机猛踩油门,轿车如离弦之箭冲过关卡,车轮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泥水狠狠甩在呆立的士兵身上。后视镜里,卡车也轰鸣着紧随其后。明淑芳紧咬牙关,雨幕中不断闪烁的探照灯,像极了她此刻剧烈跳动的心。
城郊渡口,白子杰利落地将装满药品的木箱搬上货船。明淑芳踩着积水跑过去,裙摆沾满泥浆:“我跟你一起走!”
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却被白子杰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低头擦拭着配枪,水珠顺着帽檐滴落:“太危险,你留下更安全。”
“可我们......”明淑芳的声音被江风撕碎。白子杰突然上前抱住她,动作却僵硬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他的唇落在她发顶,却没有往日的缠绵,只是匆匆道:“等我消息。”
转身时,明淑芳看见他后腰别着的电台零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之前描述的“只有药品”截然不同。
货船汽笛长鸣,白子杰混入搬运工的身影里再未回头。明淑芳站在码头上,首到船影消失在雨雾深处。
海水卷着碎木从她脚边流过,远处关卡的探照灯依旧在雨幕中来回扫射,照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