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相携,君臣相和,这明明是荣庸最为期望的一幕,也是他自己极力促成的局面。
可听着那句“兄长”,他还是不自觉地苦笑了起来。
他把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变成了他的“义弟”,可这,也是他的求而不得。
荣庸尚未分清自己对于楚清怆的情感到底是亏欠更多,还是知己相惜更多,又或者也有几分。
身体却比脑子更诚实。
楚清怆搬了出去,可荣庸却比任何时候都想看到他。
想确认他每日的药有没有按时服下,想像同居时那般,和他一起完成课业,看他认真勤练书法,记背功课。
稍有不解时,还会犹豫纠结许久,这才红着脸来问荣庸。
荣庸其实早在日日的观察中,就明白了他的一切喜好与小动作。
比如不喜欢所有种类的茶,却独爱甜得发腻的渍梅浆,酒量很好但不贪杯,嘴角往下是生小气,嘴角上扬那就是要记大仇了……
所以他大可以在楚清怆开口前主动解惑,可他就是很爱看楚清怆轻咬嘴唇时的气恼,又在不得不询问时的自暴自弃。
明明在任何一件小事上都有如此强的胜负欲,但他愿意在荣庸面前卸下这些,这是荣庸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于楚清怆的特别,不是负面的,而是正向的。
而楚清怆也是在这样的“自暴自弃”中渐渐明白了,求助于人并不等于输,他不需要在每件事上都赢。
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和自己较劲,而在“荣明睿”那儿,他一首都不需要通过输赢来证明自己。
“荣明睿”不会因为他的问询而鄙夷他,也不会因为他犯了错误而否定他。
明明请教的人是他,“荣明睿”的姿态却比他还低,在那些耐心而深入的交流中,楚清怆反而获得了巨大的肯定与自信。
他们明明住得更远了,心却好似贴得更近了。
而荣庸做的也不止这些,他一首都明白楚清怆心中所求,如今在学会爱的这条道路上,他也得到了很多很多爱。
心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头脑也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摒弃了对于过往那个“楚广阔”的认知,认真地把他当做楚清怆的父亲来对待。
楚清怆每岁生辰,他都会命人绘了画像给楚广阔送去,偶尔楚清怆得了个什么奖赏美名,他还会着人专往楚家周围散播,让楚广阔不想参与到楚清怆的成长中来都不行。
就这样,楚广阔一点点从愤怒抗拒到无能狂怒再到触底反弹、看看又怎样,到最后竟然真的生出了几分悔意。
因为他这才发现,楚清怆竟越长越像他那难产而亡的妻子,他也终于想起了这个孩子,是妻子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楚清怆十五岁生辰那日,头一次收到了父亲的礼物。
也是在同年,早己登基为帝的荣王荣成耀开设恩科,选拔贤才。
而其义子楚清怆一举夺得榜首,成为了云国史上最为年轻的解元,也为云国的科选开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头。
按照正常的进程,一年半后的会试,他也会夺得榜首,开启他原本绚烂无比的人生。
到这里,荣庸其实己经很满足了,大抵从三年前开始,他的意识就己经模糊了。
这或许就是玉成子说的消散神魂,融为一体吧。
他将失去自己的意识,成为“荣明睿”的一部分,“荣明睿”会始终存在。
可荣庸,这个因为逆天改命而出现的错误,将被永远修正,再也不复存在。
恨吗?自然是恨的,尤其是在得到了这些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之后,明白了他原本该度过的是怎样美好的一段人生之后。
贪婪如荣庸,怎么会不想重新夺回这一切呢?
可他依然记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那如同弃子般的人生,在不属于他的王座上殚精竭虑的每一个夜晚。
他众叛亲离,弑父囚母,屠戮手足,残害妻儿,他逼得自己丧了良心,每天在黑暗里窥伺和焦虑于所有潜在的背叛。
如今想想,还是一样的窒息与痛苦,王座是温暖不了冰凉的血液的,而在这里,哪怕只是一刻钟,得到的也远超过去的所有。
所以能死在这个温暖的时空,也算善终。
楚清怆也越来越忙碌了,“荣明睿”为他延请了许多大儒名师,好处是可以博览众长,坏处是大儒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时候他提出一个问题,还未得到解答,大儒们自己先打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早三十年的旧账都翻出来说,把楚清怆逗得不行,本想去找“荣明睿”一起过来看。
可“荣明睿”老是躲着他,偶尔得见,却也有几分冷意在里面,不似幼时那般亲近。
楚清怆先前还以为是各自长大了,故而疏离,可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荣明睿”似乎是两个人。
一个不善言辞,经常说错话惹楚清怆生气,但他望向楚清怆的眼神又是那样的澄澈,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与珍视。
他总是沉默的跟在楚清怆身后,默默地将一切做好,却永远不声张,不求回报,这也是楚清怆最喜欢的那个“荣明睿”。
而另一个“荣明睿”则冷峻许多,哪怕是面对楚清怆,也总有些天潢贵胄的骄矜在里面,桀骜而又热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曾不止一次地表露过对于楚清怆的爱慕,说是爱慕也不对,那些炽热的目光中,还有难言的独占欲。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楚清怆难免不忐忑,他和“荣明睿”是同袍,是知己,也是……兄弟,这样的走向,他从未想过……
但也还好,“荣明睿”早被立为了太子,参政议政,近日天子抱恙,他代为监国,忙得分身乏术,也没空来搅扰楚清怆。
楚清怆自然乐得自在,只把心思放在了备考上,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喝药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日夜里,他终于将先生们布置的课业完成,就着月光就预备着在书房歇下。
这书房早埋了地龙,窗户外还挂了皮裘制成的帘子,一张小榻更是又软又暖和,就这么合衣睡下也舒服得紧。
他近日备考辛苦,有时都来不及爬上小榻,就这么倒在书案上也是有的。
所以今日己经算很好得了,不是吗?
楚清怆心安理得地想着,又舒展了一下西肢,就预备着再默两篇文哄自己睡下,谁料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大团黑影,严严实实地把他遮了个彻底。
他吓得不行,立马把眼睛睁开了,又欲张嘴唤人,却见来人一身暗金龙纹袍服,不怒自威,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戏谑,仔细地把他打量着。
“怎么是你呀?”
楚清怆松了口气,本想顺势再躺回去,可是眼前人“虎视眈眈”,他怎么想怎么觉着怪异,还是略带尴尬的将外袍披上,这才起身将人往会客厅引。
“殿下近日繁忙,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也不着人说一声。”
“若是说了,怎能看见美人酣卧的美妙情景呢?”
不止是说,男人的身子还紧紧地贴了过来,一张威严的面庞上似有浓情,又似乎没有。
楚清怆心中默念一句“又来了”,无奈叹口气,只得低下头走路,权当做没听见。
男人却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回握住他的手,哑声道∶
“清清,别走啊,孤的心意,你当真不知?我有时候都很奇怪,我为什么就是这么的喜欢你,离不开你,可又为什么偏偏要将你认为义弟,让你搬出府去住,或许我是真的脑子坏掉了吧。”
楚清怆被他说得实在难堪,只犟着一股劲,想要把手抽回,却感觉有股更大的力气要把他往前拽。
他一个趔趄,居然真的滚到了男人的怀里,又听到了那自胸腔而出的剖白。
“可是清清,脑子坏了,也还是喜欢你,最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两人肌肤几乎贴到了一起,楚清怆这才闻到了男人身上的酒味,暗道一句‘怪不得大半夜跑来’,还是认命地将人往屋子里拖。
男人似乎是真的醉了,嘴里还在念叨着∶“清清,我总觉着有个人在和我抢你,虽然很多时候我都能打过他,但还是好害怕。”
“是是是,你害怕,你最怕了,自己走好吗?荣明睿,你重死了!”
话音未落,楚清怆居然真的感觉到肩头一轻,他偏头去望,却正好对上一双清醒又隐忍的目光。
所以,这是另一个“荣明睿”出来了是吗?
楚清怆的心猛得跳了起来,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很多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不好好吃药,不好好休息,科考重要,身子便不重要了?”
是“荣明睿”抢先开了口,他的眼睛细长,此刻眯着更有五分的唬人之意,加上那冰冷的语气,倒真把楚清怆问得哑口无言。
“我……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了。”
楚清怆越说越是小声,光看那毛茸茸的头,似乎是真的悔过了,可知他如荣庸,哪里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思,估计还在怪他大半夜来抓人呢!
荣庸叹了口气,终于伸手摸了一把那毛茸茸的头。
楚清怆的发丝又硬又黑,是标准的犟种配置,可这样的手感,在另一个时空就从来没有。
如今的楚清怆被养得很好很好,他应该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不是吗?
“楚清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三天两头的再来抓上几次嘛,一天天的,就知道折腾人。”
荣庸被他逗笑了,又去掐那软嫩的脸颊,轻喝道∶
“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连我的仇也要记了?”
楚清怆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把荣庸气得又捏了捏他手上的,酥痒的。
楚清怆正欲还手,却觉掌心温热,原来是被塞了几块饴糖。
楚清怆笑眯了眼,宽宏大量地原谅了眼前人无礼的行为,就准备将糖塞进嘴里。
却听男人低沉的嗓音自黑夜处传来,似乎有些伤感,又似乎是释然。
“先不要吃好吗?我……我很想亲眼见你金榜题名的时候,但或许不能了吧,到那个时候再吃,就当是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止如此,日后你功成名就、洞房花烛的时候都吃上一颗吧,就当我亲眼得见了,求求你好不好?”
“我不求赎罪,不求原谅,我只是希望回到所有人原本应该的结局,你不该是曾经那个结局,我或许会彻底消失,但我可能……不,我是真的很爱……”
荣庸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这个令他眷恋的世界并没有给他最后的温柔,魂体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没有说出那句“我爱你”。
而他也从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所心悦的,所心动的,也一首都是他。
是那个不堪的荣庸,而不是荣明睿。
他第一次比过了荣明睿,但他再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