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庸睁开眼时,只觉头晕目眩,身上还有些灼烧的痛楚。
再一低头细看,却发现自己的身子竟小了一大圈,细胳膊细腿,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睿儿,不要乱动!你伤得这样重,痛不痛啊?”
“睿儿?”
荣庸愣愣地转过头,就见一个温和端静的女子走了上来,竟是年轻时的“林诗语”。
她望着荣庸,一脸的担忧,眼睛也是红红的,怕他手上的燎泡儿疼,还用嘴替他轻轻地吹了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荣庸呆呆地望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母亲,好想说一句,“我不是荣明睿,我是荣庸啊,你最讨厌的荣庸……”
可他无法拒绝这样的爱。
林诗语见他不语,还以为他是真的痛了,又掉下两滴泪来,轻声责骂道∶
“你这个傻孩子!做什么去烧倭寇,你父王早就派了人去救你,那些粮草能救更好,不能救也不能把你的性命搭上呀!我和你父亲只你一个指望……”
荣庸听得惊诧,什么叫烧倭寇?什么叫只他一个指望?他是回到了和楚清怆火烧倭寇那一年吗?父王母后只有他一个孩子?那真正的荣明睿呢?
没等他思索个一二三出来,林诗语己经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
他的确回到了火烧倭寇的那一年,可这次不是因为荣成耀的算计,他是他们的独子,负责来崇州押送粮草,对病弱的楚清怆入了心,亲自照料不说,还送他去了县里就医。
后来的走向就一样了,不过这次,出于对小孩儿的心疼,火是他去引的,而由于对暗道不熟悉,所以多找了一会儿,这才被烧伤。
“母亲,那楚清怆呢?那个小孩儿呢?”
林氏摇了摇头,无奈道∶“在厢房休息呢,他生母早夭,被父亲厌憎,所以才送去了庄子上,也是个可怜人,你可不许欺负人家!”
也不知是不是这具身子的原因,听到这样暖心的话语,荣庸竟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又想本能地去逃避,眼睛里却又蓄满了泪水,最后还是林诗语亲自陪着他去了厢房。
那个人,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鲜活生动,不,这一次没了那女人的谋算和暗害,楚清怆并没有中过毒,所以面色红润许多,身子也强健不少。
一看见荣庸进来,立马迎了过来,着急地询问起他的伤势。
“荣明睿,你还好吗?没事吧?”
荣明睿……是啊!他刚刚偷走了‘荣明睿’的母爱,现在又来偷‘他’的楚清怆了。
荣庸有些不敢回应,楚清怆见他久久不语,干脆又往前走了几步,就欲去拉他的手,却被荣庸更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下楚清怆的手彻底落了空,他的神色也从方才的关切变为了倔强和冷漠,嘴唇抿得死紧,却偏偏不肯出言。
荣庸见他神色冷漠,更是心惊,若是他付出一切还是让楚清怆厌憎他,该怎么办呢?
一时间两人都将头侧了过去,不再说话。
若是以往的无数个岁月,那他们就会这样互相猜忌,以最自卑的心肠做出最骄傲的姿态,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首到连他们也信了所谓的“两两生厌”。
可这回不一样,林诗语见两个小孩儿如出一辙的色厉内荏,没忍住笑了起来,又用手戳了戳荣庸的头,轻呵道∶
“方才还着急得不行,别人关心你又往后躲,你让小伙伴怎么想你?难道你是真的不喜欢小伙伴吗?”
荣庸这才反应过来,忙抬头望向楚清怆,呐呐道∶
“楚清怆,我当真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只是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
话到此处,荣庸自知失言,又抬眸望向了林诗语,可那双只有厌憎的眼里,竟然都是鼓励和安慰。
林诗语难得见儿子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又用手轻轻戳了戳楚清怆的小鼻子,关切道∶
“还没有说你呢!小家伙,有没有受伤啊?你们两人也是胆子大,怎么就敢去放火烧倭寇啊!也不怕我们担心吗?”
楚清怆陡然被摸了小鼻子,还有些不自在,他也明白,荣王妃只是客套,就算担心,肯定也是担心荣明睿,但能被人记挂着,感觉还是很好的。
这才把浑身的刺收了,乖乖的走过来,冲着林诗语垂手作揖。
“谢谢王妃关心,小子无事,方才也是关心则乱,并无攀附小世子之意,若是世子不喜,小子这就告辞了。”
“别走!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荣庸脸都急白了,他光知道楚清怆是个犟种,竟不知原来他小的时候就己经是个小犟种了。
本来想将自己的一腔心意都说个明白,他这一世本来也是奔着弥补楚清怆而来的。
可如今望着楚清怆,话到嘴边怎么说不出来,逼得他脸都红了,只揪着楚清怆的衣袖不让他走。
最后还是林诗语两方调和,这才把误会都解除了。
她先前早己派了人手去楚家打听底细,楚广阔终日沉溺于丧妻之痛,听闻楚清怆险些丧命于崇州也毫无动容之色,林诗语一怒,索性将楚清怆留在了府内。
这才好歹让荣庸松下了一口气,可如何跟楚清怆相处又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用林氏的话说,他们就是两头一模一样的倔驴,却偏偏拽了辔头往两边走,于是越努力越倒霉。
她也不明白,为何崇州之事过后,她的“睿儿”竟变成了个行事冷酷,但内里又怯懦的人。
虽然荣成耀十分欣喜于他的变化,可林诗语明白,这是不对的。
而且他遇到的,还是另一个同样需要很多爱的孩子,那么,她的睿儿,就得做付出更多的那个人。
于是在这些琐碎的日子里,她既要关心楚清怆的身子,又要时常劝导开解荣庸,告诉他应该如何去对待自己的朋友。
他人对你好,你先得大大方方接受,告诉别人你有多欣喜,再以真心换真心,也去试着对他人好。
若是不擅言辞,那么便以行动筹报,人非草木,总能感受到的。但切记不能恶语相向,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不一样了……
荣庸头一次明白了,原来,有人教导是这样的,原来,他以前对待他人的方式全是错的。
他也能学着去爱了吗?
刚开始,他的爱还是那样的笨拙。
明明是想楚清怆乖乖喝药,早日好起来,却总是让楚清怆误会,以为荣庸是在嫌弃他。
于是荣庸学会了闭嘴,只在楚清怆喝药前塞给他几枚种类不一的糖果,又给他备好擦嘴要用的巾子。
楚清怆心思敏感,知道自己是因为火烧倭寇入了荣王的眼,于是更加努力,想要给众人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并不是在荣王府“吃白饭”。
可他身子不好,到最后往往是伤身伤己。
到这里,荣庸也才终于明白了楚清怆的孤绝都来源于哪里,他就是这样孤独而胆怯的活了十九年。
荣庸准备跟楚清怆谈谈,然而一开口连他自己都惊了。
“楚清怆,其实你根本无需做这些,于父王的功业而言,这些不过杯水车薪,可你伤了身体,却是一辈子的大事,更何况……更何况就算你不做这些,我也会……会对你……”
事实证明,最想说的话,一定要说在前面,荣庸以为自己铺垫了这么多,那句矫情的“对你好”可能就没有难说出口了。
可惜楚清怆还没有听到那些就己经怒了,小脸气得红彤彤的,当场就要打包袱卷走人。
也是到这时候,荣庸才想到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他在王府将楚清怆养大,对于楚清怆而言,就一定是个很好的结局吗?
那些被隐匿在花团锦簇下寄人篱下的悲苦,那些受恩负债的沉重负担,对于楚清怆而言,真的就是好事吗?
只要楚清怆住在这里一日,这些无形的枷锁依然会存在,毕竟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
而比起朝夕相处施恩于人,减轻负罪感,他还是更希望楚清怆能够快乐。
他应该将这个楚清怆当做鲜活的人,而非赎罪的工具。
于是这次荣庸并没有阻拦楚清怆,而是精心地在王府临巷处选了址,亲自建了府,又去求了荣成耀收楚清怆为义子,让他堂堂正正地以抗倭义士的名头单独开府立户。
楚清怆先前还以为荣庸是要将他扫地出门,毕竟他也是被人抛弃惯了的,所以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真正的踏入到那个挂了“楚宅”的新居时,望着那些古朴但又不失文雅的布置,还有那栋装满了古籍经注的书楼时,他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荣明睿”是懂他的,懂他漂泊凄苦,无处可依,所以在这乱世中,精心地给了他一个可以扎根的家。
这次,他才十二岁,就拥有了自己的家。
林诗语望着翠竹似的两个少年,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如今这世道,地坤想要单独立户难于登天,楚清怆如今既为她与荣成耀义子,也算有了依靠。
但有了这义子的名头,两人便算是兄弟,哪里还有结亲的指望?
她也明白楚清怆并非池中之物,但她的睿儿能为楚清怆做到这一步,终究是她没有想到的。
楚清怆哪里不知道这里的苦心,比起做蛰伏于天乾羽翼之下的襄助。他更想做的,一首都是可以与天乾并肩同行,甚至是针锋相对的猎手。
可在荣王府不是,他觉着自己和荣明睿的关系似乎己经从当初的同袍变为了依附者与被依附者,他不喜欢。
如今望着金光灿烂的“楚宅”两个字,那种少年意气可撼日月的志气又回来了。
他平视着“荣明睿”,抱手一稽,眸光里都是流转的意气。
“感君相知意,为君擒龙归,汗青若有幸,当昭君臣心!兄长美意,清深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