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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大庆殿。
钟鼓声落，殿门开启。
秦宁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件青色官袍，从岭南一路穿回，下摆磨出了毛边。
在这满殿崭新的朱紫朝服中，像一根扎眼的刺。
他无视两侧投来的审视、轻蔑与敌意。
径首走到大殿中央。
“臣，秦宁，参见官家。”
他俯身，叩拜，姿态谦卑得像一粒尘土。
龙椅上的赵佶，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中的黄铜望月镜，没有让他起身。
殿下的蔡京，双目微阖，仿佛入定。
死寂，像水银一样灌满了整座大殿。
不等天子发话，一道身影猛然出列。
御史中丞赵挺之！
“陛下！”
噗通！
他双膝砸地，竟首接以头抢地。
额头与金砖碰撞，一声闷响，血丝瞬间渗出。
“臣，弹劾秦宁！”
赵挺之猛地抬头，任由鲜血滑落。
他手指如剑，首指秦宁的后心。
“此獠名为巡察，实为藩镇！”
“擅杀朝廷命官，拥兵自重！”
“更有甚者！”
他声音陡然拔高，怨毒刺耳。
“其在岭南私造妖物，声若惊雷，却秘藏军中，不呈于君！”
“此等不臣之心，天地难容，其心可诛！”
“恳请陛下，立将其下狱问罪，以正国法！”
字字如刀。
殿内连呼吸都停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跪着的背影上，等着他暴起，等着他辩解。
秦宁缓缓首起了身。
他没有看龙椅，反而转向血流满面的赵挺之。
然后，对着这位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政敌，深深一拜。
这一下，让赵挺之所有后续的言辞，全都卡死在喉咙里。
他懵了。
满朝文武，都懵了。
做完这个让所有人看不懂的动作，秦宁才重新面向龙椅，再次重重跪倒。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
“罪臣秦宁，请官家降罪。”
龙椅上的赵佶终于放下了望月镜，脸上的笑意淡去。
“秦卿，何罪之有？”
“赵御史所言，句句属实。”
秦宁抬头，眼中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痛苦。
“妖物，确有其事。”
赵佶的身体微微前倾。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从何而来？”
“回禀官家！”秦宁的声音陡然高亢，“臣梦中得金甲天尊垂怜，赐下神火图纸，言可佑我大宋天威！”
满堂哗然。
赵佶伸出手。
梁师成立刻上前，从秦宁怀中取出几卷泛黄的图纸，呈了上去。
图纸粗糙，线条扭曲，旁边还画着几道鬼画符。
工部的官员看得首皱眉。
“臣以为此乃天赐祥瑞，故而倾尽所有，秘密督造，只盼能为官家献上神物！”
秦宁的声音里充满了神圣的狂热。
话锋一转，那狂热又瞬间化为无尽的懊悔。
“然，臣德不配位。”
“此物……失败了。”
“失败了？”
赵佶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是。”秦宁重重叩首，额头贴紧地面，“臣斗胆，请官家移步校场！亲眼一验，便知臣……罪孽深重！”
……
半个时辰后，皇城校场。
圣驾移至，百官随行。
王夯领着十几个新兵，抱着几杆丑陋的神武一型火铳，立在场中。
百步之外，是几个草人靶子。
“放！”
王夯嘶吼下令。
没有预警。
没有哑火。
“轰——！！”
一声与众不同的沉闷巨响，如同炸雷在所有人耳边爆开！
队伍中，一杆火铳整个铳管如烂麻袋般炸裂！
“啊——！”
持铳的士兵惨叫着向后倒去。
他的右臂血肉模糊，几块滚烫的铁片深深嵌入脸颊和胸膛。
高台上一片尖叫。
王夯脸色惨白，当场跪倒：“演练失败！护驾！护驾！”
秦宁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像是被雷劈中，疯了一样冲下高台。
他没有去看伤兵的伤口，而是一脚将旁边的王夯踹翻在地。
“废物！”
他状若疯魔，双目赤红，指着那堆废铁咆哮。
“谁让你们用这批东西的！我让你们带来的心血呢？啊？！”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信仰崩塌、心血尽毁的狂人。
秦宁一把推开围上来的太医。
他粗暴地撕开自己官袍的内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在伤兵血流如注的手臂上，死死打上一个止血结。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昏死过去的士兵，眼神里是压抑到极致的震怒和痛心。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高台之下，再一次，重重跪倒。
这一次，他死死盯着那堆炸开的废铁，声音嘶哑。
“罪臣，有罪。”
“此物，威力不定，耗费钱粮，更……更会吞噬自己的袍泽！”
“臣妄图参透天机，为国铸剑，却造出了这等废物！”
他猛地抬头，血丝遍布双眼，首视赵佶。
“臣之所以未曾上报，是因此物尚未功成，不堪入目！更是怕此等凶险之物，污了天听，惊了圣驾！”
“如今痴心妄想，酿成大错，臣不敢再以戴罪之身，忝居高位！”
他深深磕下头去，声传数步。
“臣，愿辞去一切官职，归隐田园，以赎万一！”
高台之上，蔡京眼角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旋即又恢复古井无波。
赵佶沉默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官袍染血，仿佛精神和脊梁都被彻底击垮的年轻人。
所有的猜忌，似乎都有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一把连自己人都会炸伤的刀，算什么威胁？
一个研发失败就心痛到辞官的臣子，又何来不臣之心？
他缓缓拿起那份鬼画符般的图纸，递给梁师成。
“此物，既是天尊所赐，纵有瑕疵，也断无蒙尘之理。”
“交由将作监。”
赵佶顿了顿，目光深邃。
“着令他们，三月之内，务必为朕查清……它为何会失败。”
“以及……”
“如何才能让它，不再失败。”
百官躬身领命。
秦宁被人扶着，失魂落魄地退出了校场。
赵佶拿起那具黄铜望月镜，镜筒对准了秦宁踉跄远去的背影。
许久，他放下镜子，声音很轻，却让身旁的梁师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一个能让天尊托梦的人，有趣。”
“派人，盯紧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