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南,竹涧居。
院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秦宁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卷前人画论,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王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躬身低语。
“官人,蔡太师府上又来人了,还是被挡回去了。”
“嗯。”
秦宁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翻过一页书。
王夯不敢多言,悄然退下。
竹涧居的大门,己经半月未曾为外人开过。
那位在岭南杀人如麻,在朝堂上状若疯魔的秦巡察,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闲散书生。
读书,作画,侍弄花草。
再无半点煞气。
……
蔡府,书房。
蔡京捻着长须,听着下人的回报。
“半个月了,他当真一步都未出?”
“回太师,一步未出。每日就是读书作画,送去的帖子和礼物,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蔡京挥手让下人退去,书房内只剩他一人。
他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久久不语。
他原以为,秦宁在校场上的那一出,是演给天下人看的苦肉计,是金蝉脱壳之策。
回京之后,必然会有后手。
或暗通款曲,或另寻靠山,或挣扎,或反扑。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就像一柄百炼的钢刀,在最锋利的时候,自己选择钻进了刀鞘,还把刀鞘给焊死了。
“一只被拔了牙的猛虎,还能剩下几分威风?”
蔡京自言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轻蔑。
或许,是自己高看他了。
年轻人,心性终究是差了些。
一次重挫,便折了所有的心气。
也好。
一柄不会伤人的刀,放在那里,做个摆设,也无伤大雅。
他缓缓坐回太师椅,重新拿起一份公文。
秦宁这个人,己经不值得他再费心神。
……
御史台官署。
“啪!”
赵挺之将手中的毛笔狠狠摔在地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他胸口剧烈起伏,额上青筋暴起,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堂下的官吏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写!写不出来!”
赵挺之在堂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陛下要的整顿吏治的条陈,为何迟迟没有进展!”
无人敢应声。
谁都知道,自打秦宁回京,赵御史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往日的沉稳干练,消失得无影无踪。
变得暴躁,多疑,时常在处理公务时走神。
夜里,更是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没人知道他怕什么。
只有赵挺之自己清楚。
他的儿子,赵明诚,如今,还在秦宁的手里!
虽然秦宁回京时,名义上己将岭南军务尽数交出,可谁知道他暗地里留了多少后手?
那个活阎王,只要一句话,他儿子的脑袋,随时都能搬家!
那不是威胁。
那是悬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
继续弹劾秦宁?
他不敢!
这种无形的压迫让他喘不过气。
……
皇城,军器监。
“轰!”
一声闷响,新建的土炉整个被掀开,黑烟夹杂着火星冲天而起。
几个工匠被气浪掀翻在地,满脸黑灰,发出痛苦的呻吟。
“又……又失败了!”
将作监少监李诫,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半个月了。
自从官家将那份“神火图纸”交下来,整个军器监就成了人间炼狱。
那图纸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凡人能看懂的。
线条扭曲,标注不明,旁边还有几道鬼画符一样的咒文。
他们召集了全大宋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精铁,最纯的火药,严格按照图纸上的尺寸督造。
结果……
造出来的东西,十次里,有五次炸膛,三次哑火,还有两次,那弹丸软绵绵地飞出去,连三十步外的草靶都打不穿。
威力,甚至还不如神臂弩!
“陛下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传,让在场所有人浑身一颤。
身着常服的赵佶,沉着脸,在一众太监和禁军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没看那些受伤的工匠,径自走到那堆炸毁的废铁前。
梁师成跟在后面,连头都不敢抬。
赵佶的脚,踢在一块被炸得扭曲的铁管上。
“这就是你们半个月的成果?”
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
“回……回禀官家,此物……此物构造奇异,我等愚钝……”李诫跪在地上,汗如雨下。
“愚钝?”
赵佶猛地转身,一脚踹在李诫的胸口。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皇帝的怒火,如火山般爆发。
“朕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给朕看这一堆废铜烂铁的吗?!”
“天尊所赐的神物,到了你们手里,就成了一堆垃圾!”
他指着那份被供奉在正堂的图纸。
“告诉朕!为什么会失败!!”
无人敢答。
赵佶气得发笑,他指着梁师成。
“梁师成,你说,这是为何?”
“奴……奴婢……”梁师成噗通一声跪倒,魂飞魄散。
“说!”
“奴婢所闻……那火器……声若奔雷,一击之下,城墙都为之开裂……”梁师成颤声说道。
“那为什么,你们造不出来?!”
赵佶的咆哮,在将作监上空回荡。
他要的,是那把能轰开城墙的刀!
不是这个连自己人都会伤到的烧火棍!
他要的是天威!
不是一个笑话!
“传朕旨意!”赵佶的胸膛剧烈起伏,“军器监少监李诫,无能至此,即刻罢官免职!”
“再给你们一个月!”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个月后,朕再看不到能用的东西,你们,全都给朕去修皇陵!”
……
深夜,竹涧居。
万籁俱寂。
秦宁的书房里,还亮着一豆灯火。
他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作画。
他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盒子。
是那台小巧的对讲机。
他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
滋滋……
片刻的安静后,一个清脆又略带急促的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子昂,是我。”
是李清照的声音。
“说。”秦宁的声音很平静。
“今日,军器监又炸了一炉。官家龙颜大怒,当场罢免了将作监少监李诫。”
“嗯。”
“蔡京府上,今日之后,再没派人来过。朝堂上,弹劾你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只有赵挺之,称病数日,未曾上朝。”
“知道了。”
“官家……他似乎对那件‘神物’,己经有些魔怔了。”
对讲机那头,李清照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
“子昂,你这步棋,是不是走得太险了?”
秦宁没有回答。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缓缓画下一只猛虎的轮廓。
虎己下山,被关进了笼子。
画虎,画皮。
他把一张虎皮,亲手披在了官家赵佶的身上,让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神力。
可这虎的骨架,这虎的筋脉,这虎的心跳……
只有秦宁自己知道。
他要让这位天子,亲手为自己,画出一头无法驾驭的猛兽。
“不险。”
秦宁对着对讲机,轻轻吐出两个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画他的虎,我画我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