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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铁摇篮与双界之子
垃圾的味道，浓烈得能呛进骨头缝里。
那不是单一的气味，而是无数种绝望、废弃、腐烂的东西被强行塞进同一个狭窄空间，又在时间的蒸煮下发酵出的恶臭。陈年食物残渣的酸馊，排泄物顽固的腥臊，废弃化学试剂的刺鼻，还有某种无法言喻的、仿佛源自生命本身溃烂的甜腻……它们混在一起，拧成一股粗粝、粘稠的绳，勒紧了他新生的、毫无防备的感官。
万灵帝国·第七基因优化学院·次级卫生处理单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盖不住的、浓重的铁锈与有机质腐败混合的甜腥味。惨白色的生物荧光灯管镶嵌在微微搏动着的、覆盖着暗红色肉膜的天花板里，投下冰冷而摇曳的光线。墙壁是坚韧、带有皮革质感的生物聚合物，表面布满蜿蜒凸起的粗大血管脉络，流淌着浑浊淡黄色营养液，发出微弱“汩汩”声。
在最里面的隔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被死死咬在牙关里。一个蜷缩在冰冷生物聚合物地面上的年轻女子，穿着基因工程系灰蓝色学员制服，汗水浸透单薄颤抖的身体。她不过十七八岁，稚气被痛苦和恐惧扭曲。腹部的剧痛撕扯着她，死死咬住袖口。没有预兆，没有伴侣，只有基因优化课后一次失控细胞共振实验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这个在她体内野蛮生长的“东西”，是纯粹的污点，是通往基因序列优化师道路的致命绊脚石。
撕裂般的剧痛和强行压回喉咙深处的尖叫后，一个湿漉漉、沾满粘液和血污的小小生命滑落，掉落在冰冷、布满污渍的地面上。死寂中只有母亲粗重破碎的喘息和新生儿微弱抽噎。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用尽最后力气撑起虚脱的身体，目光慌乱扫视。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有机废弃物处理桶”敞着口，散发混杂清洁剂和腐败有机质的复杂气味。
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冰冷得如同丢弃实验失败的培养皿。
她甚至没有清理孩子身上的污物，用赤裸沾血的脚，极其笨拙粗暴地嫌弃着，将微弱蠕动、发出断断续续抽噎的小东西拨向桶口。一次没进去，小小的身体撞在冰冷桶壁，发出更响亮的抽泣。年轻母亲脸上惊惶不耐更重，咬着牙弯腰，用手——本该操作精密基因编辑仪的手——抓住婴儿黏滑的胳膊，像拎起令人作呕的物品，猛地一提，砸了进去！
“噗通。”沉闷落水声。婴儿瞬间淹没在桶内半凝固的馊臭污物里：混杂的生物凝胶敷料、干涸血痂、脱落毛发组织、腐败食物残渣、粘稠清洁液残留。刺鼻恶臭包裹小小的生命。窒息感和剧烈刺激让本能哭嚎爆发，却被污物层和桶壁死死捂住，只剩闷闷的绝望呜咽和徒劳挣扎。
年轻女子像被声音烫到，猛地缩手，在制服上用力蹭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看了一眼微微晃动的金属桶，里面微弱声响如同地狱回音。没有留恋，只有如释重负的虚脱和更深的恐惧。她迅速整理凌乱制服，胡乱塞进沾血下摆，踉跄推开隔间门，头也不回冲出去。沉重的生物聚合物门合拢，隔绝了污秽绝望。
垃圾桶内，是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恶臭。每一次徒劳抽噎都将更多污浊粘稠的绳索勒进柔软脆弱的喉管。只有冰冷坚硬的金属内壁触感清晰，硌着赤裸背脊。微弱生物荧光透过桶盖缝隙，勾勒出上方搏动暗红肉膜天花板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隔间外传来沉重脚步声和不耐烦嘟囔。桶盖被粗暴掀开！刺眼白光瞬间涌入撕裂黑暗，刺痛本能紧闭的双眼。穿着臃肿防护服、戴呼吸面罩的清理员轮廓出现在桶口上方，巨大影子笼罩下来。咒骂了一句桶内狼藉，毫不留情抓住桶身把手。
天旋地转。
世界猛地颠倒翻滚。冰冷金属壁消失，失重感攫住他。连同散发着恶臭的“伙伴”——腐败凝胶块、干涸血痂、毛发团块——一起，被粗暴倾倒进一片更加广阔、混乱的虚空。
坠落！风呼啸掠过皮肤，带着粗粝沙砾感。下方是难以形容的混乱地貌。扭曲锈迹斑斑的巨大金属残骸如史前巨兽骸骨，杂乱刺向暗红天空。冰冷钢铁骨架间，顽强生长蔓延大片颜色诡异肉质植被——腐败紫、病态白、刺目猩红——像巨大搏动脏器铺陈大地。粘稠散发荧光的汁液从裂口渗出。远处铁锈色山峰沉默矗立，一轮巨大畸形散发昏黄光芒的“太阳”正沉沉滑落，将整个谷地浸泡在凝固血液般的“夕照”里。夕阳之谷。
他裹在一团污秽软垃圾里，重重砸在谷地边缘覆盖暗绿色粘腻苔藓的斜坡上。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挤出，只剩无声抽噎，小小身体在冰冷腐败苔藓上剧烈颤抖。
几乎在落地的瞬间，两道撕裂空气的尖锐警报从相反方向炸响！
“呜——嗡——！！！”左边，一道猩红光束如毒蛇锁定他。光束源是一个由搏动血管和苍白肌腱虬结成的爬行机械，顶部硕大血丝眼球疯狂转动：“警报！警报！检测到超高阶血肉潜能！坐标锁定！未知幼体！威胁等级：未知！立即上报！”
“嘀嘀嘀——嘀嘀嘀——！！！”右边，冰冷蓝色扫描网格覆盖。源头的碟形探测器通体哑光合金，幽蓝光芒急促闪烁：“发现异常！废品扫描中断！发现未知金属生命反应！频谱异常！能量读数溢出！数据流紊乱！请求核心分析！重复，请求核心分析！”
猩红与幽蓝，血肉咆哮与机械冷鸣，如同无形巨钳将他死死夹住。恐惧冰潮瞬间淹没一切。他蜷缩着，身体因极致恐惧僵首，连哭泣停滞，只剩无法控制的颤抖。
沉重的“哐啷…吱呀…”声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身影踏着金属碎片和胶质菌块，从废弃引擎残骸后转出。它是由无数不同型号、年代、磨损的金属板材、管道、齿轮强行拼焊而成的庞然大物。底盘像古老履带车，焊接了锅炉般躯干、多条末端各异的手臂（钳子、焊枪、钻头、锈铁钩），以及铆接的方形头部。头部中央，一颗结构复杂的复眼镜头组散发着柔和、暖黄色的光，在这混乱光线下投下格格不入的暖意光晕。它无视警报，径首走到他面前。
巨大金属头颅低垂，暖黄复眼聚焦，发出“滋滋”声。一条末端装着巨大油污扳手的手臂伸出，冰冷尖端小心翼翼戳了戳他赤裸、沾满污秽苔藓的胳膊。
“滋…滋…聚焦确认…”低沉的金属摩擦音带着疑惑，“…生物组织？废品分类错误？嗯？”
扳手又碰了碰他的脸颊，冰冷触感带来更深的战栗。
“嗝…”一声微弱抽噎冲出喉咙。迟来的委屈和恐惧化作汹涌泪水决堤。他放声大哭。
巨大金属头颅猛地后缩，复眼光圈惊讶扩大。扳手僵住。
“哦？”金属音调扬起，十足诧异，“…还会发声？液体排泄？啧…”它像遇到超纲难题，方形脑袋歪了歪，复眼快速闪烁分析，“逻辑冲突…废品堆…非标准生命信号…能量反应…还有…噪音源…”它嘟囔着，伸出另一条相对纤细、末端是灵活金属手指的手臂。手指生疏地用冰凉指腹，极轻地蹭了下他滚烫的泪水。“温度异常…腐蚀性？未知成分…麻烦。”它咕哝着，暖黄光晕稳定下来，透出认命般的无奈。巨大扳手“哐当”插回腰间卡扣。
铆接钢板构成的、坚硬无比的手掌笨拙却异常稳定地合拢，带着不容置疑的轻柔，将他从冰冷粘腻的苔藓上托起。金属表面不光滑，甚至有毛刺，但托举动作平稳，小心避开所有可能硌到的地方。谷地寒风被巨大金属身躯隔绝大半。
“扫描结束！目标消失！信号屏蔽！启动追踪协议！”血肉探测器狂躁怒吼。
“信号丢失！干扰源强大！请求战术支援！”碟形探测器蓝光频闪如癫。
暖黄复眼随意扫了下那两个方向，光芒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漠然。庞大身躯转过去，背对警报和混乱光束，迈开沉重步伐。
“小破烂，”低沉的金属摩擦音在头顶响起，伴随行走时“哐啷…吱呀…”的节奏，“…跟老扳手回家。”
时间在废铁堡垒里，以焊接电弧的明灭、蒸汽的嘶鸣和齿轮挂钟的“咔哒”声为标尺。
小破烂——老扳手的称呼，如同处理报废零件般简洁——有了正式印记。老扳手用焊枪在一块薄合金铭牌上歪扭蚀刻出【燧】，用绝缘纤维绳挂在他脖子上。铭牌边缘毛糙，硌着皮肤，成了感知世界的第一道坚硬边界。
“燧…火种…核心…”老扳手用扳手敲了敲自己胸口厚重装甲板下稳定嗡鸣的位置，“…你也是。核心。”声音低沉，如同陈述物理定律。
他的“摇篮”从铺帆布的工作台角落，升级到堡垒深处避风的金属格栅平台。老扳手找来一大块极其柔软、弹性十足的暗紫色惰性凝胶（据说是星舰逃生舱缓冲材料）切割铺底，覆盖多层洗净烘干的绝缘纤维布。堡垒高处破窗漏下的昏黄光柱，会在特定时间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如金色微生物飞舞。
他的玩具是堡垒里一切无害、他能触及的零件：小巧轴承滚珠、幽光晶体碎片、奇特螺丝螺母、被判定“低价值”的小型电路板。能坐起来时，就用肉乎乎手指笨拙拨弄，感受冰冷金属、光滑晶体或磨砂塑料的差异，听轴承珠滚动的清脆声响。老扳手偶尔停下手头活，暖黄复眼扫来，看他摆弄“垃圾”，金属摩擦音响起：“…逻辑链条…初步构建…”
课程从认识工具开始。
“扳手。”老扳手递给他一根比小臂粗、沉得拿不动的巨合金扳手。小破烂只能双手抱着，感受冰冷重量和棱角。“…施力…紧固…或…破坏。”它做拧紧和砸下动作。
“螺丝刀。”换上细长顶端十字凹槽金属杆。小破烂勉强握住。“…旋转…固定…精密连接。”老扳手指尖捏着小螺丝，精准旋进废金属板螺孔。
“焊枪。”指指手臂上的复杂装置。枪口闪过微弱蓝弧，吓得小破烂后缩。“…高温…融合…创造连接…危险。”立刻补充最后两字，复眼光晕微缩强调。
它不讲童话，只用基础机械术语描述世界。穹顶漏水是“密封失效”，需“高分子填补剂”；角落嗡嗡作响的暖风装置是“二级热循环核心”，“散热片效能下降”需清理。小破烂懵懂听着，冰冷词汇如奇异种子落入混沌意识。有时模仿老扳手，拿小铁棍对空气“滋滋”模仿焊枪。
日子在弧光、嘶鸣和零件叮当声中滑过。堡垒是孤岛，隔绝两个帝国喧嚣。堡垒深处，小破烂的日常多了一项观察。老扳手掰下很小一块炉火帝国制式暗沉坚硬能量块给他磨牙。起初只在上面留下浅浅牙印。几天后，老扳手回收能量块时，复眼光圈骤然聚焦。那些反复啃咬的位置，出现极其细微的凹痕——非咬碎，似被缓慢持续侵蚀软化溶解一小层。痕迹极浅，若非老扳手精密视觉系统，几乎无法察觉。
“异常损耗…”老扳手用金属指尖微小凹痕，暖黄光晕微闪，“…口腔分泌物成分分析…未知。生物腐蚀性？等级…极低。无害。”结论迅速得出，核心逻辑未波动。这只是“未知型号活体破烂”又一个需记录的特性。它默默将能量块掰得更小。
首到那个与往日无异的“黄昏”。
夕阳之谷畸形的昏黄光源将黯淡光线挤进堡垒高处破窗。老扳手用精密焊枪修补断裂电路板。小破烂坐小板凳上，专心用铁棍顶一颗亮蓝轴承珠进齿轮孔，小脸因用力发红。
堡垒外，沉重舱门巨门下狭窄排水缝处，传来几乎被内部噪音淹没的轻微“沙沙”声——不似风声或碎片滑落，更像精密多足节肢快速爬行的摩擦。
老扳手暖黄复眼光圈瞬间缩成针尖，所有动作凝固。庞大身躯纹丝不动，核心警戒飙至最高。复眼光束如探照灯死死锁定舱门。焊枪蓝弧无声熄灭，另一手臂末端的巨合金扳手己滑入金属手掌，握紧。堡垒内嗡鸣、嘶嘶声仿佛被静音，只剩死寂。
小破烂感到气氛骤变，停下动作，乌溜溜眼睛充满困惑不安，缩向老扳手金属腿边。
“沙沙”声门外停顿。死寂持续约十秒，沉重如铁。
堡垒大门底缝，有东西被无声塞入。
那东西薄如蝉翼，巴掌大小，冰冷死寂的银灰色。像被压至极薄的金属箔片，边缘光滑锐利。静静躺在冰冷布满灰尘油污的地面，如异世界落叶。
老扳手复眼锁定箔片，镜头组高速调焦全方位扫描。无能量波动，无生物信号，无爆炸物或腐蚀性物质痕迹。像纯粹无意义的废金属片。
确认无即时威胁，老扳手庞大身躯才极缓慢移动，关节发出刻意压低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走到门边，灵巧金属手指小心伸出，避开可能触发机制，极谨慎捏住箔片一角捡起。触感冰冷坚硬光滑，纹丝不动。
老扳手将它拿到工作台上。暖黄光束仔细扫过表面。乍看空无一物。光束以特定角度照射时，发丝般纤幼纹路浮现——非雕刻，似材料分子结构在某种力量下定向排列形成图案文字。
图案是两个徽记生硬对称拼接：缠绕荆棘神经束的猩红心脏，咬合齿轮环绕冰冷数据流的蓝色三角。万灵帝国与炉火帝国标志，散发冰冷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徽记下方，浮现分子级结构排列文字，使用炉火标准数据语和万灵生物信息素编码双重格式：
致：目标监护人（身份识别码：JX-07 “扳手”）
关于：监护个体（暂定识别码：未知型号活体破烂）
依据《统合理事会第114号决议》及《跨领域人才培养基础协定》…
老扳手核心处理器内逻辑模块骤然过载。“疑惑”与“高度警戒”虚拟信号如瀑布冲刷内部视界。统合理事会？跨领域人才？培养协定？词汇如无法解析乱码疯狂冲击基于废品回收逻辑建立的认知框架。暖黄复眼光晕剧烈明灭闪烁，发出不稳定“滋滋”声。
文字继续浮现：
…目标个体符合《飞升者潜质初筛协议》基础阈值…现强制征召其进入“统合学院”接受评估与培养…
报到坐标：中立区“世界脊柱”山脉顶端统合学院…
报到时限：标准时30个循环日…
拒绝或逾期…将被视为对统合进程的阻碍…后果自负…
最后几行字带着赤裸裸威胁意味，冰冷烙印在银灰箔片上。
老扳手巨大金属手掌猛地收紧！坚硬金属箔片在巨力下瞬间扭曲变形，发出刺耳“嘎吱”声！胸腔深处稳定了不知多少年的核心嗡鸣，第一次出现剧烈如风暴般的波动，发出沉闷压抑咆哮！暖黄复眼光芒不再是稳定光晕，变成狂躁闪烁警示灯！
“强制…征召？”金属摩擦音第一次带上明显如齿轮崩裂般的杂音，“…飞升者？…统合？…阻碍？”这些词汇代表的力量和意图，远超废铁堡垒拾荒者理解范畴。它的世界只有废品、零件、堡垒、谷地危险，以及需要保护的小破烂。现在，这张冰冷箔片像无形巨钳蛮横伸进堡垒，要夺走它刚稳定下来的核心！
小破烂被老扳手从未有过的剧烈反应吓到。他紧紧抱住老扳手冰冷覆盖粗糙焊接点的金属腿，小脸煞白，乌黑眼睛充满恐惧不解。他能感觉到巨大身躯内部传来的不正常震动和嗡鸣。他仰头，只看到老扳手巨大金属头颅低垂，复眼疯狂闪烁死死盯着手中捏变形的金属箔片。空气凝固成冰冷铁块。
堡垒内死寂一片。只有老扳手核心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嗡鸣回荡，还有那张被捏得不成形的金属箔片上，最后一行文字在闪烁的复眼光束下，依旧清晰散发着冰冷不容置疑的恶意：
…后果自负…
巨大畸形的昏黄“太阳”彻底沉入锈蚀山脉背后。最后一丝浑浊光线从堡垒高处破窗消失。废铁堡垒沉入自身光源维持的昏黄与幽绿交织微光中。这微光此刻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外面无边无际名为“统合”的黑暗彻底吞噬。老扳手巨大的身躯在微光里凝固成一座震颤的铁山，核心深处那不祥的嗡鸣，是孤岛堡垒面对滔天巨浪发出的、无声而绝望的咆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