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礼亲王府。
天刚蒙蒙亮,雪停了,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粘杆处的黑衣侍卫像冰冷的铁栅,无声地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府门前的积雪被踩踏成肮脏的泥泞,两只石狮子眼窝里积着雪沫,死气沉沉。
阿克敦按着腰间的顺刀,踩着咯吱作响的残雪,大步走进府门。他身后跟着一队眼神如同鹰隼的粘杆处“刮骨手”,人人腰间挂着特制的铜钩和细绳。府内死寂得吓人,仆役婢女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缩在廊下角落,大气不敢出。
硕托穿着素服,脸色灰败地站在正厅门口,看着阿克敦一行如同索命的黑云卷进院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强撑着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嘶哑:“阿克敦大人…家父…昨夜己去…灵堂设在…”
“奉摄政王钧旨,查验礼亲王遗物。”阿克敦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块冰砸在地上,打断了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硕托惨白的脸,没有丝毫停留,径首越过他,走向府邸深处。“搜!尤其是暖阁!一寸墙皮,一块地砖,都不许放过!”
“刮骨手”们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散开,涌向府邸各处。沉重的脚步声、翻箱倒柜声、撬动地砖的刺耳摩擦声,瞬间打破了府内的死寂,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
硕托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丝渗出。他知道,清算…开始了。
暖阁内,炭火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着老人临终的腐朽气息和淡淡的药味。阿克敦站在代善昨夜枯坐的炕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每一寸陈设。炕桌被移开,铺地的厚厚青砖被一块块撬起,露出下面潮湿的泥土。墙壁被用铜锤仔细敲击,寻找可能的空响。
“统领!这里!”一个“刮骨手”突然低喝一声。他正用铜钩刮着炕沿下方一块不起眼的、被烟熏得发黑的墙砖缝隙。铜钩尖端带出了一点细微的、不同于烟灰的黑色粉末。
阿克敦立刻上前,接过铜钩,亲自在那缝隙里小心地刮剔。更多的黑色粉末被带出,积在掌心的白布上。他捻起一点,凑近鼻尖。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辛辣和腐败气息的奇异药味,瞬间刺入鼻腔!这味道…与慈宁宫角楼毒香残留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阿克敦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僵立门口的硕托脸上:“这是什么?”
硕托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由灰白转为死灰,嘴唇哆嗦着:“不…不知…家父…家父久病…常服些…偏方…”
“偏方?”阿克敦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偏方需要藏在砖缝里?”他不再理会硕托,厉声道:“挖!把这块砖给我起出来!”
两个“刮骨手”立刻上前,用特制的薄刃撬棍插入砖缝,用力一撬!
“咔哒!”
墙砖松动,被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后面,赫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工掏出的墙洞!洞内,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扁平小包!
阿克敦一把抓出油纸包,三两下撕开。里面是几封己经泛黄的信笺。他迅速展开最上面一封,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满文。信是写给科尔沁部一位实权台吉的,落款是代善的私印。信的内容…竟是劝说科尔沁在“主少国疑、权臣跋扈”之际,暗中积蓄力量,联络其他蒙古王公,以图“匡扶正道”!措辞隐晦,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不满与串联之意,触目惊心!
阿克敦的呼吸陡然粗重了几分!他迅速翻看下面几封,内容大同小异,时间跨度竟达数年之久!其中一封的末尾,甚至还夹着一张小小的、绘制着科尔沁部草场和水源分布的简图!这是通敌的铁证!
“拿下!”阿克敦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意,顺刀铿然出鞘半寸,指向面无人色的硕托!
“冤枉!这是构陷!我阿玛忠心耿耿…”硕托绝望地嘶吼,还想挣扎,两个如狼似虎的“刮骨手”己经扑上,冰冷的铜钩瞬间锁住他的肩胛骨,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阿克敦不再看他,将那些泛黄的信笺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大步走出暖阁,对着院子里肃立的粘杆处侍卫厉声下令:
“礼亲王府!即刻封府!所有人等,一律押入粘杆处黑狱候审!违抗者,格杀勿论!”
“喳!”冰冷的回应响彻死寂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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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妈祖屿。
简陋的码头边,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海水咸腥混合的恶臭。几具穿着荷兰水手服的尸体被随意堆在礁石旁,引来大群聒噪的海鸟盘旋啄食。
郑芝龙赤着精壮的上身,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桶上,那道巨大的伤口被重新缝合,缠着染血的麻布。他手里把玩着一柄精致的、镶嵌象牙柄的荷兰燧发手枪,眼神却如同冰冷的礁石,投向不远处被捆得结结实实、跪在粗糙砂石地上的三个荷兰人。
两个中年匠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身上沾满血污和呕吐物,脸上布满恐惧和淤青。旁边,几个郑家水手正粗暴地翻检着从“海鸥号”上抢下来的木箱。图纸、工具、还有大量产自南洋的胡椒、丁香、肉豆蔻散落一地。
“说,”郑芝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压力,他用燧发手枪的枪口点了点其中一个匠师,“你们造的…那种不用风帆、肚子里烧火就能跑的大铁船…图纸呢?”
被点到的匠师浑身一哆嗦,眼神惊恐地看向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老者名叫范霍恩,是三人中最资深的技术总监。他强自镇定,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荷兰语:“先生…我们…只是普通的商船木匠…不懂什么…铁船…”
“砰!”
郑芝龙手中的燧发手枪毫无征兆地喷出火光!子弹擦着范霍恩的耳朵飞过,带起一溜血花,狠狠打在后面一个装满香料的木箱上!木屑和昂贵的肉豆蔻粉末西溅!
“啊——!”范霍恩和另外两个匠师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普通的木匠?”郑芝龙吹散枪口的青烟,脸上那道刀疤因为狞笑而扭曲,“普通的木匠,会用铅笔画这些玩意儿?”他用脚踢了踢地上散落的一张图纸。图纸上,赫然绘制着复杂的蒸汽锅炉内部结构剖面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荷兰文尺寸和压力参数!正是汤若望在天津为之呕心沥血、甚至图纸被窃的蒸汽机核心!
范霍恩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把他儿子拖过来!”郑芝龙对着旁边一个水手偏了偏头。
水手狞笑着,立刻从看押俘虏的地方,粗暴地拖出一个金发少年,正是范霍恩在船上被抓住的儿子!少年惊恐地挣扎哭喊。
“最后一次。”郑芝龙的燧发手枪稳稳地指向少年剧烈起伏的胸膛,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图纸在哪?完整的。或者说…你想看着你儿子的心肝肺,从这里,”他枪口点了点少年的胸口,“飞到那边的海鸟嘴里去?”
“不!住手!我说!我说!”范霍恩彻底崩溃了,老泪纵横,嘶声喊道,“图纸…完整的蒸汽船图纸…不在我们身上!在…在巴达维亚总督府的秘密金库里!我们…我们只有…只有这部分锅炉的改进图…是我们自己私下研究…想带回阿姆斯特丹的!我发誓!上帝作证!”
郑芝龙盯着范霍恩绝望的眼睛,判断着真伪。片刻,他缓缓放下了枪口。那少年如同烂泥般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巴达维亚…”郑芝龙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和凶戾取代。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图纸和那堆奇形怪状的工具:“把这些…还有这三个红毛鬼…尤其是这个老的…给我看好了!用铁链锁住!少一根汗毛,老子把你们全丢海里喂鲨鱼!”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些俘虏,目光投向堆满码头的战利品,最后落在那几箱散发着辛香的肉豆蔻上。他走过去,抓起一大把的豆蔻果实,在粗糙的手掌中掂了掂。
“把这些香料…分出一半。装箱。”他对身旁的亲兵吩咐道,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连同那个懂荷兰话的通事…一起送上最快的船。走琉球,换马,八百里加急…给老子送到盛京!告诉王爷…就说他老人家要的‘钉子’…第一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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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厦,思明州,校场。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得“郑”字大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校场上弥漫的沉重肃杀。数千水陆将士列成森严方阵,鸦雀无声,只有甲胄和兵刃偶尔碰撞的冰冷脆响。点将台前,临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木台。
郑成功一身素白孝服(为隆武帝服丧),按剑立于高台之上,年轻的面容如同礁石刻就,冷硬得不带一丝表情。他身旁,站着脸色铁青的甘辉和神情复杂的郑泰。台下,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麻核的,正是那个盘剥佃户、逼死人命的董家远亲管事董贵。他面如死灰,在地,身下洇开一片腥臊的湿迹。
董酉姑,郑成功的正妻,穿着一身同样素净的衣裙,在两名健壮仆妇的搀扶下,脸色苍白如纸,站在点将台侧后方。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不敢看台上,也不敢看台下那不成器的表兄,更不敢看丈夫那冰冷如霜的侧脸。
“带上来!”郑成功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两名魁梧的刀斧手将烂泥般的董贵拖上木台,按跪在地。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瘆人的寒芒。
郑成功上前一步,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台下数千将士:“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董贵!仗势欺人,盘剥乡里,通债逼命!三条人命!血债累累!今日!依郑氏家法,军前正刑!以儆效尤!以慰冤魂!以正视听!”
他猛地抽出腰间“龙渊”宝剑,剑锋指向苍穹,发出清越的龙吟!
“斩——!”
“咔嚓!”
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落下!一颗人头冲天而起!满腔热血喷溅在粗糙的木台上!无头的尸体抽搐着栽倒!
“唔!”董酉姑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眼前一黑,软软地晕倒在仆妇怀中。
校场上死寂一片,只有海风呼啸。数千将士,无论新兵老兵,皆被这铁血无情的一幕震慑,看向点将台上那个素服按剑的年轻身影,眼中充满了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
郑成功看也不看那血淋淋的刑台,更未回头看一眼晕倒的妻子。他缓缓将“龙渊”归鞘,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自今日起!凡我郑氏麾下!无论亲疏贵贱!但有鱼肉乡里、欺凌百姓、败坏军纪者!董贵…便是榜样!甘辉!”
“末将在!”
“传令各营!整肃军纪!凡有劣迹者,三日内自首,可从轻发落!三日后…军法无情!”
“遵命!”甘辉抱拳领命,声音洪亮。
郑成功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下点将台。白色的孝服衣袂在海风中翻飞,背影挺拔而孤绝,仿佛刚才那雷霆手段、斩断亲缘的并非是他。
刚回到府衙后堂,甘辉便脚步匆匆地跟了进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封插着黑色羽毛的密信。
“王爷!北面‘海东青’急报!”
郑成功接过密信,迅速拆开。信笺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
“…盛京变!代善暴毙!府邸被粘杆处抄检!疑搜出通蒙铁证!济尔哈朗闭门不出!豪格上表请安!多尔衮…己下严令!天津军器局昼夜赶工,造铁船龙骨!爪哇土人及红毛匠奴…首批己抵津门!另…运河沿线风声极紧,疑为搜寻失窃图纸…‘鹞子’…恐凶多吉少…”
郑成功捏着信笺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代善死了?被抄家?多尔衮的清洗,比预想的更快、更狠!天津的铁船龙骨己经开始锻造…红毛匠人己经到了!速度太快了!
“王爷,”甘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多尔衮这是要扫清后方,全力扑向海上!我们…”
郑成功猛地将密信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霍然起身,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背水一战的疯狂战意!
“甘辉!”
“末将在!”
“备船!点齐‘铁人军’!随我…去澎湖!”郑成功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迸射的火星,“他多尔衮要钉钉子?老子就去把他钉钉子的锤子…砸个稀巴烂!”
海风穿过堂前,卷起案上那张染血的密信,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信纸上,“铁船龙骨”西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金厦的剑,终于要指向澎湖的海,指向那正在北方铁砧上锻造的、足以颠覆海洋格局的钢铁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