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锭纺车的“怪物”在偏厦角落静立。余墨的笑声带着咳,在草药气中回荡,充满希望。
李郎中闻声而来,身后跟着阿福。老人浑浊的眼落在纺车上,满是惊疑:“这…这真能行?”那丑陋的拼凑物,与他记忆中纺车大相径庭。
“试试便知!”余墨眼中光芒灼人。他深吸口气,压下胸中翻腾,坐到纺车前。布满血口的手握住光滑的摇把,脚踩上带限位槽的长踏板,猛地发力!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撕裂偏厦的宁静!纺车剧烈震颤,整个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虫蛀的木料在应力下吱呀作响,锈蚀的铁轴摩擦声刺耳,那根简陋的麻绳皮带猛地绷紧,随即“嘣”的一声脆响,断裂开来!
纺锭只象征性地转动半圈,便卡死不动。一股焦糊的油脂味弥漫开。
余墨脸上的光彩瞬间凝固。狂喜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熄灭得无影无踪。胸口憋闷感骤然加剧,他俯身剧烈咳嗽起来,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
阿福吓得后退一步。李郎中眼中刚升起的一点期待也黯淡下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果然…是徒劳。
失败。冰冷的现实砸在脸上。
“咳咳…不…不对…”余墨咳得面红耳赤,却挣扎着抬起头,眼中没有绝望,只有近乎偏执的审视!他扑到卡死的纺车前,不顾手上伤口崩裂渗血,粗暴地拆开齿轮箱盖。
粗糙的木齿轮啮合处,干结的油脂混合着木屑,死死卡住了齿隙!皮带断裂处,麻绳纤维磨损严重,显然承受不住骤然增大的拉力!而那震颤…是框架结构强度不足,关键榫卯连接处松动!
“油脂劣质…木屑堵塞…皮带强度不够…框架刚性不足!”余墨嘶哑地低吼,像一头受伤的困兽。问题清晰得刺眼!不是设计错误,是粗劣的材料和加工精度,扼杀了机械的灵魂!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李老丈!阿福!帮我!磨!把齿轮接触面,所有转动的地方,都给我磨!磨到最光滑!一点毛刺都不能有!找最韧的麻线,编新皮带!还有这榫卯…重新加固!用楔子打紧!”
接下来的两天,偏厦成了真正的工坊,弥漫着木头、铁锈和汗水的味道。余墨像疯魔了一般。
他忘记了虚弱。用磨刀石蘸水,一遍遍打磨木齿轮的每一个齿牙,每一个接触面,首到指尖被磨破,血水混着石粉,首到木头表面泛起温润的光泽。他挑选出最粗韧的麻线,手指翻飞,编结着更粗实的新皮带,虎口被麻线勒出深痕。他用柴刀削制硬木楔子,狠狠敲进每一处松动的榫卯连接处,震得胸口闷痛,咳嗽不止。
李郎中沉默地看着,不再劝。他默默递上温水,默默让阿福端来食物。王老三又来过一次,看到余墨满手是血、状若疯癫地磨着木头,摇摇头,留下半袋糙米。
第三天清晨。
余墨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但当他将最后一块打磨光滑的齿轮装回,将新编的皮带绷紧在滑轮上,用木楔加固了最后一个关键节点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再次坐到纺车前。这一次,动作沉稳了许多。深吸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摇把轻转,脚下缓缓发力。
“咯…咯吱…”
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带着生涩,但不再是刺耳的尖叫。框架轻微晃动,但不再濒临散架。主动齿轮带动惰轮,惰轮带动小齿轮,小齿轮驱动两个纺锭!
两个纺锭开始旋转!虽然转速不一,略显晃动,但它们真的在同时转动!越来越平稳!
“成了!转起来了!两个都转!”阿福激动地跳起来,指着纺锭大喊。
李郎中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个同步旋转的木锭子。这病秧子…真弄成了?
余墨没说话。他抓起一小撮李郎中找来的、粗糙的、带着杂质的棉花絮。手指因激动而颤抖,小心地将棉絮引向旋转的纺锭尖端。
棉絮被旋转的锭尖捻住、拉伸…一缕极其纤细、并不均匀,但确实存在的棉线,在锭尖下缓缓延伸出来!
虽然断断续续,虽然粗细不匀,虽然很快又因为操作生疏和纺车微小的震动而断裂…但,它出现了!
“线!出线了!”阿福兴奋地拍手。
李郎中凑近几步,死死盯着那缕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棉线,苍老的脸上肌肉抽动,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他行医一辈子,见过奇事不少,却从未想过,一堆破木头烂铁,真能在一个病得快死的穷秀才手里,变成能纺线的活物!而且…还是双锭!
余墨松开踏板,纺车缓缓停下。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灼痛。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透支到了极限。
但嘴角,却缓缓咧开一个无声的、极度疲惫却无比畅快的笑容。
成了。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这粗糙的怪物,是希望的火种。有了它,就能纺出更多的线,换钱,买药,还债…活下去!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城墙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紧迫,瞬间撕裂了华亭县城清晨的宁静!
余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海…海螺号?”李郎中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声音都在发抖,“倭…倭寇?!”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尖锐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哭喊声,如同瘟疫般从街头巷尾爆发出来!脚步声、哭嚎声、器皿破碎声、关门闭户的砰砰声…瞬间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
“阿福!快!快上门板!”李郎中猛地惊醒,声音都变了调,踉跄着冲向药铺前堂。
阿福小脸煞白,连滚爬爬地跟着跑出去。
余墨挣扎着站起,拄着木棍,跌跌撞撞挪到那扇巴掌大的小窗下,奋力踮起脚尖,向外望去。
狭窄的视野里,城东的天空下,几道浓黑的烟柱正冲天而起!隐约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喊杀声和凄厉的惨叫,顺着咸腥的海风飘荡过来,钻进耳朵,冰冷刺骨!
倭寇!真的来了!
一股寒意,比李郎中的药汁更冰冷百倍,瞬间从余墨的脚底窜上头顶!刚点燃的希望之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吹得摇摇欲坠!
混乱的哭喊声浪中,一个念头却如同闪电,劈开他脑海中的迷雾:
**盐!海!倭寇!**
这三者,在历史资料里,从来都是交织在一起的!倭寇袭扰,目标除了劫掠城镇,往往还有沿海的盐场!因为盐,是硬通货!是暴利之源!
他所在的华亭县,濒临滩涂盐场!而他现在藏身的药铺,就在城东!离滩涂不远!
倭寇…会去盐场吗?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恐惧依旧冰冷,但一种异样的、带着血腥味的“机遇”感,却如同毒草,悄然滋生。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倭寇的动向!需要知道盐场的情况!
活下去的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刀锋,劈开了一条更险峻、也更血腥的岔道。
海风送来的不再是咸腥,而是浓重的血腥与硝烟。阴影笼罩华亭,机遇…或许就藏在这片阴影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