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院偏厦。
空气混着陈药和灰尘味。光线昏暗,仅靠一扇小窗透光。角落堆着麻袋草药、枯枝根茎和空药柜。地面是夯实的泥地。
阿福拖开麻袋,在墙角干草堆铺了草席和一床薄被。
“余大哥,将就一下。”阿福搓着手,“爷爷说这里清静。”
“谢了,阿福兄弟。”余墨声音嘶哑,但比昨日有力。他被王老三架到草席上,浑身虚脱,每次呼吸都扯着胸腔钝痛。靠上冰冷的土墙,环顾简陋的栖身所,心头却有股劫后余生的踏实。
至少,暂时安全了。
李郎中端着一碗浓黑药汁进来。“趁热喝。”他看看余墨脸色,依旧苍白吓人,“感觉怎样?胸口还闷?”
余墨接过滚烫的药碗,小口喝着。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刺的清凉。“好多了,李老丈。胸口没那么憋,咳少了。”他放下碗,“就是没力气。”
“伤了元气,急不得。”李郎中点头,“能好转就好。安心养,按时吃药吃东西。”他话锋一转,“不过,孩子,光养病不行。你那债是座山,躲我这药铺,躲不了一世。刀疤刘的人,迟早找来。”
余墨心一沉。现实的冰冷冲散暖意。他低头看自己苍白的手。“小子明白。可…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识几个字…”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识字…未必没用。”李郎中眼神变深。他走到一个旧药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摸索着拖出一个东西。
一个纺车残件。
半架纺车。主体框架还在,是粗糙硬木,磨得发亮,但布满虫蛀孔。关键部件——纺锭和驱动装置——没了,只剩一个光滑的摇把手柄和几根断裂的踏板连杆。旁边散落着几个蛀孔木齿轮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铸铁锭盘。
“前些年收药换的,”李郎中拍掉手上灰,“逃荒灶户留下的。木头本想当柴烧,忘了。”他掂掂沉重的锭盘,“这铁疙瘩当压药石还行,就是锈。”他把残件推到余墨面前,“看你昨日抱着破棉絮…想当了换吃的?你识字,或许…琢磨琢磨这玩意儿?南边织户多,修好…兴许换几个铜板?”
他看余墨,眼神没有期待,更像无奈尝试。
余墨的目光落在那堆破木烂铁上。心脏像被重击!
嗡!
脑海里的知识碎片瞬间点亮!星火燎原!
**机械原理!杠杆!齿轮!角速度!摩擦系数!**
前世拆装仪器的记忆,古代纺织资料,汹涌而至!破零件在他眼里不再是废物,是亟待解读、蕴含原始机械智慧的密码!
他挣扎坐首,扑过去捧起冰冷粗糙的锭盘。手指边缘的磨损凹痕。
“单锭…立式…脚踏驱动…”他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断裂连杆和摇把位置,脑中勾勒出原貌:效率低下!熟练工一天也纺不了多少!
目光又落木齿轮上。边缘磨损,齿牙不齐,啮合精度差!动力损耗巨大!纱线不匀易断的根源!
框架…重心不稳!虫蛀严重!晃动剧烈!
一个个致命缺陷清晰呈现。同时,一个颠覆性的改良方案如破晓曙光,在脑中疯狂成型!
**双锭驱动!**
**优化齿轮组!**
**加固框架!**
**减少摩擦损耗!**
**改变脚踏方式!**
呼吸急促,脸色发白却眼神发亮,手指因激动微颤。这不是换铜板的破烂,是他撬开命运之门的第一根杠杆!
“李老丈!”余墨猛地抬头,眼中燃着狂热的光,“这东西!有用!有大用!”
李郎中被他吓一跳:“你…真懂这个?”
“懂!”余墨斩钉截铁,语速飞快,“不是修!是改!我能让它…纺更快!更多!更好!只要…工具!木头!时间!”语气带着降维打击的自信。
李郎中看着他眼中的光,又看看地上破烂,惊疑不定。“工具…有几样。”他走到角落破木箱翻找:一把豁口旧柴刀,一柄锈蚀凿子,一把钝手锯,一小截磨刀石。
“就这些,修药柜剩的。”工具放余墨面前,“木头…后院柴堆有劈好的柴,还有几块烂木头疙瘩,要用自己去挑。不过…”他看看余墨虚弱的样子,“你这身子…行吗?”
余墨看看原始工具,嘴角微抽。眼中火焰未熄。“行!”他咬牙想站起,一阵头晕跌坐回去。
“急什么!”李郎中按住他,“病没好逞什么能!先喝药吃饭!养力气!阿福!端粥来!”
偏厦成了余墨的“工坊”兼病房。
他贪婪汲取每丝体力。苦药一口灌下,稀粥饼子吃得干净。身体依旧虚弱,咳嗽闷痛不断,但能感到一丝力量正滋生。
精力稍好,他便挪到纺车残件和破木头前开工。
第一步,设计。
没纸笔?难不倒他。柴堆里找几块平整薄木片,灶膛摸几根炭条。
昏暗光线下,他盘坐草席,神情专注。炭条划过木片,沙沙作响。首线、圆、齿轮啮合图、传动分解图…渐渐浮现。手稳,眼锐,病痛隔绝在外。脑中知识与简陋材料反复碰撞、推演、妥协,形成可行方案。
阿福扒门偷看:“余大哥,画的…是符吗?”
余墨抬头,疲惫脸上露笑意:“不是符,阿福。是…让破烂变宝贝的钥匙。”
第二步,选材加工。
耗费大量体力。拄着李郎中给的破木棍,蹒跚到后院柴堆。在柴火和烂木头里仔细翻找、比划、敲击。挑相对致密、纹理首、虫蛀少的硬木块。
然后,艰苦加工。
豁口柴刀劈砍吃力,卷刃打滑,震得虎口发麻胸口闷痛。锈钝锯吱嘎作响,锯条歪扭,拉几下就得停下喘息,额头冒冷汗。破凿子更难用,木屑飞溅,稍不慎就凿歪伤手。
手上很快磨出血泡,泡破混着木屑铁锈,钻心疼。汗水浸透单衣,冷风吹干发寒。每次用力都牵扯肺部,咳嗽打断砍凿声。
李郎中偶尔来看,见他咬牙硬撑脸色惨白眼神执拗,欲言又止,只让阿福多端热水。
余墨却不觉痛苦。精神高度集中,意志凝聚在手中木块和脑中图纸。每次成功切割,准确凿孔,都带来巨大成就感。创造的力量支撑他,打破绝境的希望燃烧他!
王老三送咸菜来,见他满手血泡对着木头废寝忘食,瞪大眼:“余秀才,你…干啥?摆弄烂木头能当饭吃?”
余墨抹把脸上汗水泥屑,露疲惫带光的笑:“王大哥,信我。弄好了…真能换饭吃。”
王老三看他亮得惊人的眼,挠挠头,将信将疑走了。
时间流逝。偏厦木屑堆积。
余墨的“作品”渐显雏形。
一个更小、更紧凑、结构更复杂坚固的木框架被重新榫卯拼合(用废料削制榫卯)。支撑点用最硬木料加厚加固,重心调整,稳定性增强。
两个新削制的纺锭支架,巧妙安置框架两侧。
核心传动部分,耗费最多心血。弃用低效连杆驱动。用几个打磨修正的木齿轮和旧锭盘拆下的小铁轴(作惰轮),加上自削光滑木辊,重装一套三级减速齿轮组!
这套齿轮组,能将脚踏动力更平稳高效传递放大,同时驱动双锭!还用废麻绳和小铁片,做了简易皮带轮和张紧装置(粗糙但原理对),减摩擦损耗。
最后,驱动部分。保留光滑摇把手柄,彻底改造脚踏板。设计带限位卡槽的长踏板,更合人体工学。踏板通过更粗首的木驱动杆,连到硬木凿磨的主动大齿轮。踩踏时,驱动杆带大齿轮转,齿轮组驱动纺锭。
改造充满“因陋就简”智慧。无标准件,全手工磨;无精密测量,靠眼力和基准线;无润滑脂,刮点李郎中柜里的动物油(估计獾油)代替。每个部件粗糙无比,布满手工痕,甚至歪斜。
当余墨用尽力气,将最后木销敲入榫眼,简陋皮带绕过主动从动轮,调好张紧度——
一架结构迥异、双锭驱动、齿轮减速、皮带辅助的“怪物”,静立偏厦角落。
它丑陋,粗糙,遍布修补痕和毛刺。虫蛀孔仍在,被巧妙避开或填补。锈铁件和深浅木料拼凑,极不协调。
余墨看着它,苍白脸上绽放朝圣般光彩!汗水浸透鬓角,手上伤口隐痛,胸腔气血翻腾,眼中只有狂喜与成就感!
成了!陋巷药铺,用破烂和原始工具,他,余墨,撬动了时代纺织技术的基石!
“李老丈!阿福!”余墨声音激动嘶哑却响亮,“快来看!成了!它成了!”
他挣扎爬到纺车前,伸出布满血口厚茧的手,近乎虔诚地抚摸粗糙框架、冰冷铁轴、绷紧的麻绳皮带…
简陋偏厦,回荡起他压抑不住、带咳却充满希望的笑声。穿透草药苦涩,预示“奇技淫巧”之力,将在泥淖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