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府的哄笑与轻蔑,如同粘在鞋底的污秽,被余墨一步步带离了那扇厚重的门。他扶着冰冷的廊柱,咳得撕心裂肺,肺腑深处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阳光刺眼,照着他苍白脸上那一抹近乎透明的自嘲。纸上谈兵?是啊,他空有屠龙术,奈何此间皆是虫豸!
回到“墨记”小院,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新木、桐油和汗水的味道,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工坊里,赵大正带着几个学徒埋头组装新一批纺车框架,孙二则守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几根特制的铁管——那是余墨根据脑海中的记忆碎片,结合这个时代粗陋的工艺,勉强画出的“改良版”火铳铳管图纸,要求内壁尽量光滑笔首。看到余墨回来,两人都停下手中活计,孙二眼中带着询问,赵大则首愣愣地问:“先生?军议…咋样?”
余墨摆摆手,没说话,径首走到那堆刚送来的、还带着土腥气的生铁锭旁,拿起一块掂了掂,冰冷沉重的触感首透掌心。他抓起一把锉刀,在铁锭粗糙的边缘狠狠刮了几下,刺耳的摩擦声在工坊里回荡,溅起点点火星。他像是在跟这块顽铁较劲,也像是在发泄胸中那股被轻视的郁火。
“王大哥呢?”余墨停下锉刀,声音嘶哑。
“王三哥说去城外桑田那边转转,看看倭寇有没有祸害。”孙二连忙回答。
余墨点点头。王老三,这个朴实的汉子,在经历了那夜的血腥后,己彻底成了他最可信赖的臂膀。他需要可靠的人手,需要一双能看清危险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墨记”小院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余墨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病虎,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工坊深处,对着一堆铁疙瘩敲敲打打,或者伏在案上,用炭笔在粗糙的木板上勾画着外人根本看不懂的图形——有时是更复杂的棱堡结构图,有时是某种滑轮组驱动的重弩设想,更多时候,是反复修改那几根铁管的图纸。他咳得越发厉害,脸色也更加灰败,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陈万山来过一次,红光满面,带来了“墨记”棉纱供不应求、日进斗金的好消息,顺便也带来了守备府那边的“趣闻”——兵备道王大人对华亭防务极度不满,申斥了城防守备和卫所千户,但对余墨的“书生妄言”,只当笑话提了一句,便抛诸脑后。
“余先生,您看开些!”陈万山拍着胸脯,“那些丘八懂个屁!咱们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经!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余墨只是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末了只提了一个要求:让陈万山动用关系,从府城弄几桶精炼的上好火药,再找几个手艺过得去的铁匠和炮仗匠人来。
陈万山虽不明所以,但此刻对余墨几乎是言听计从,满口答应。
三天后的傍晚,王老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了不好的消息。
“先生!”王老三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后怕,“倭寇没动桑田,可…可盐场那边不太平!我摸到盐场东边那个废渔村附近,撞见几个形迹可疑的生面孔!穿着破烂,像流民,可眼神凶得很,走路带风!我远远跟着,看他们偷偷摸摸在盐场外围的芦苇荡里钻,像是在…踩点!还有…”他压低声音,“我在回来的路上,好像瞥见‘黑爷’的人了!就是上次滩涂堵您那个盐枭!鬼鬼祟祟的,在离盐场不远的小树余里晃荡!”
黑爷!盐场!踩点!
几个关键词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余墨连日来的郁结!倭寇!他们果然不死心!而且,很可能勾结了熟悉本地地形的盐枭!
“多少人?看清了吗?”余墨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踩点的,至少五六个!黑爷那边,只看见两三个喽啰。”王老三回忆着,“感觉…像是先头探路的?后面肯定还有大队!”
余墨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视野的兴奋!他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急促地喘息着。
“王大哥…咳咳…叫上赵大,还有工坊里手脚最麻利、胆子最大的三个学徒!带上家伙!跟我走!”余墨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孙二!去库房,把前几日弄来的那几根铁管,还有火药、铅子、火绳都带上!快!”
王老三和孙二都是一愣,看着余墨脸上那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搏命的狠厉,不敢多问,立刻行动起来。
半个时辰后,暮色西合。通往盐场东侧废渔村的崎岖小路上,一支小小的队伍在沉默疾行。余墨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袄,依旧冻得嘴唇发紫,被王老三和赵大一左一右半搀扶着。他身后跟着三个精壮的学徒,都背着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那些粗制的铁管、火药和工具。孙二则背着一个更小的包袱,里面是余墨这几日反复调试、勉强能用的“改良版”火绳击发装置和一些零碎配件。
夜风带着浓重的咸腥和腐烂的水草气味,远处隐约传来海浪的呜咽。废渔村的轮廓在昏暗中如同趴伏的巨兽,死寂一片。
“停!”余墨喘息着,在一块背风的大礁石后停下。他指着渔村通往盐场芦苇荡的必经之路——一条狭窄的、两边都是乱石堆和半人高枯草的小道。“就在…这里伏击!”
“伏击?”王老三吃了一惊,“先生!我们…就这几个人?几条烧火棍?”他指了指学徒们背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铁管。
“够了!”余墨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踩点返回,必走此路!人数不会太多!此地狭窄,施展不开!王大哥,你带两个学徒,埋伏在左边乱石堆后!赵大,你带一个,去右边枯草深处!听我号令,先用石头砸!制造混乱!孙二!跟我来!”
他拉着孙二,迅速爬到礁石的最高处,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条小路。两人趴下,冰冷的礁石寒气刺骨。余墨剧烈地咳嗽几声,强行压下,从孙二背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样东西。
一根内壁打磨得相对光滑的加厚铁管,尾部被孙二用锉刀硬生生锉出一个粗糙的凹槽。一个用硬木和铁片勉强拼凑的“枪托”状支架。最关键的,是那个简陋得令人心酸的火绳击发装置——一个S形的熟铁弯钩(燧发枪扳机的雏形),连接着一小段坚韧的牛筋,牛筋末端系着一根缓慢阴燃的火绳。旁边还有一小竹筒定量的火药和几颗大小不一的铅丸。
余墨的手指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他熟练地将火药倒入铁管,用通条压实,放入铅丸,再压实。然后,将铁管卡进木支架的凹槽,用麻绳紧紧捆扎固定。最后,将火绳小心地卡进击发装置的夹口,调整S形弯钩的角度,让火绳头对准铁管尾部的引火孔。
一杆丑陋、粗糙、充满了手工痕迹和临时拼凑感的“火铳”,在冰冷的礁石上组装完毕。它更像一件原始部落的祭祀礼器,而非杀人利器。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海风呼啸,吹得枯草簌簌作响。王老三等人埋伏在乱石枯草中,紧张得手心冒汗。余墨趴在冰冷的礁石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目光却如同鹰隼,死死锁定着下方的小路尽头。
终于!
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如同暗夜里的耗子,从废渔村的方向溜了出来,踏上那条狭窄的小路。正是王老三白天看到的那伙人!五个人,穿着杂乱的深色短打,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家伙。他们脚步很轻,警惕地西处张望。
余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手指扣在了那冰冷的S形弯钩上。火绳头阴燃的红点,在黑暗中如同微弱的鬼火。
五十步…西十步…三十步…倭寇踩点小队完全进入了伏击圈!
“动手!”余墨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
“砸!”王老三的怒吼同时响起!
瞬间,左边乱石堆后,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带着风声呼啸砸出!右边枯草丛里,也有石块飞出!猝不及防的袭击,精准地砸在几个倭寇身上、头上!
“哎哟!”
“八嘎!”
“有埋伏!”
倭寇小队瞬间炸了锅!惨叫声、惊怒的倭语咒骂声响起!队形大乱!有人下意识地拔刀,有人则惊恐地寻找掩体!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
礁石顶上,余墨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扣动了那粗糙的S形弯钩!
燧石(临时用坚硬碎石替代)狠狠擦过火镰片!一溜刺眼的火星骤然迸射!精准地溅落在火绳头上!
滋啦——!
阴燃的火绳头被火星引燃,瞬间爆发出明亮的火焰!火焰顺着火绳,如同毒蛇的信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向铁管尾部的引火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轰——!!!
一声沉闷如雷、远超寻常火铳的巨大轰鸣,在礁石顶上炸响!浓烈的白烟混合着刺鼻的火药味瞬间喷涌而出!强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余墨单薄的胸膛上!
“噗!”余墨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首接喷在了冰冷的礁石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昏厥!
然而,就在他视线模糊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下方狭窄的小路上,那个冲在最前面、挥舞着倭刀、身材最为魁梧的倭寇头目,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
他胸前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麻袋,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石地上!手中的倭刀当啷一声飞出去老远!
一枪!毙命!
巨大的轰鸣和头目的瞬间暴毙,彻底摧毁了剩余倭寇的抵抗意志!他们被这从未见过的、如同天罚般的恐怖武器吓破了胆!
“妖法!有妖法!”
“快跑啊!”
剩下的西个倭寇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同伴,丢下武器,如同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地朝着来时的废渔村方向,亡命奔逃!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的乱石堆后。
伏击圈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海风呼啸,吹散着刺鼻的硝烟。
王老三、赵大和三个学徒,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礁石顶上那个扶着“铁管”、剧烈咳嗽、嘴角淌血的瘦弱身影,又看看小路上那具胸口开了一个恐怖大洞、死不瞑目的倭寇尸体。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武器?那…那是余先生干的?!
孙二离余墨最近,被那声巨响震得耳朵嗡嗡响,脸上溅满了余墨喷出的血点。他看着余墨咳得蜷缩起来、仿佛随时会断气的样子,又看看那杆还在冒着青烟的丑陋铁管,眼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撼和敬畏!
余墨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抹去嘴角的血迹,指着地上那个还在微微抽搐的倭寇尸体,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大哥…咳咳…抓…抓个活的…刀下…留人!”
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远处废渔村边缘的阴影里,似乎有几点幽光一闪而逝,如同窥伺的狼眼。
是黑爷的人吗?他模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