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呢小轿颠簸着穿过华亭县城略显冷清的街道,轿帘缝隙间漏进的光线,映照着余墨苍白的脸。他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粗糙的布料,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各种预案,像在调试一架精密的仪器。轿外,陈万山派来的两个护院脚步沉重,如同押送,又像拱卫,气氛微妙。
县衙到了。
不是想象中庄严肃穆的黑漆大门,而是侧门开了条缝。一个穿着半旧皂隶服、眼皮耷拉着仿佛没睡醒的老门子,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轿子停下。余墨下了轿,皂隶只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扫过一件不太值钱的旧家具,懒洋洋地吐出两个字:“等着。”便缩回门里,留下余墨和两个护院在冷风里干站。
护院脸上有些挂不住,余墨却面不改色。这闭门羹,意料之中。一个秀才商贾,在县尊眼里,怕是连那扇正门的门钉都摸不着。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冻得脚底板发麻,那门子才又探出头,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进来吧。县尊老爷在二堂花厅。”
穿过几重院落,空气里飘着陈年木料、劣质熏香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衙门特有的陈旧霉味。二堂花厅倒是宽敞些,光线也明亮不少。华亭县令周文泰,一个年约西旬、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文士须的官员,正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吹着盖碗里的茶沫。他下首坐着个山羊胡、绿豆眼、一脸精明的师爷。
余墨上前,依着记忆里模糊的礼节,躬身行礼:“生员余墨,见过县尊大人。”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嘶哑。
周文泰眼皮都没抬,仿佛杯中的茶沫是稀世珍宝。那师爷倒是抬起绿豆眼,上下打量着余墨,那眼神像在估量一件刚出土的、品相不佳的瓷器,带着挑剔和审视。厅内一片寂静,只有周文泰啜茶时发出的轻微“吸溜”声。
半晌,周文泰终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这才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余墨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余墨?就是那个…弄出‘墨记纺车’的余墨?”
“回县尊大人,正是生员。”余墨垂首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哦。”周文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着光滑的红木扶手,“听闻你颇有些…奇思妙想?这纺车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商贾末技,虽能牟利,然终非读书人正途。圣人之道,才是根本。你既为生员,当以举业为重,怎可沉溺于此等奇技淫巧,自甘堕落?”
这话说得慢悠悠,却字字诛心,带着“为你好”的虚伪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余墨心中冷笑。来了,下马威加道德大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抬起头,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惭愧”:“县尊大人教训得是。生员亦知有负圣贤教诲。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沉痛,“生员家道中落,父母早亡,身染沉疴,债台高筑。彼时倭寇号角刺耳,生员病卧陋巷,气息奄奄,几近绝路。挣扎求生之际,偶得此技,实乃…无奈糊口之举,绝无沉溺之心。能苟活性命,己是万幸,岂敢奢谈正途?”
这番话半真半假,把自己说得凄惨无比,姿态放得低到尘埃里。中心思想就一个:我快饿死了病死了,搞点小发明混口饭吃,碍着谁了?您老就别端着架子教训人了。
周文泰敲着扶手的手指顿了一下。旁边的师爷绿豆眼转了转,似乎觉得这病秧子秀才倒挺会卖惨。
“糊口?”周文泰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糊口能糊出个搅动满城风雨?糊出个刀疤刘身死,周家管事暴毙?”他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针,刺向余墨,“余墨!你可知昨夜城西火起,死伤数人!本县治下,岂容此等凶案发生!你与那陈万山,作何解释?!”
图穷匕见!这才是召见的真正目的!昨夜的血案,官府的板子,终究要落下来!陈万山那套“协助官府擒贼”的说辞,骗骗普通人还行,在县尊这里,糊弄不过去。
余墨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惶恐”:“县尊大人明鉴!昨夜之事,生员亦闻之,心惊胆战!生员自病体稍愈,便一首于‘墨记’工坊内督造纺车,足不出户。陈员外亦派人护我周全,唯恐再生事端。至于城西火并、周管事之事…”他抬起头,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后怕”,“生员实在不知内情!只听闻是江湖仇杀,恶疾突发…县尊大人明察秋毫,想必…自有公断?”
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把所有“内情”都推给“江湖仇杀”和“恶疾”,顺带还捧了县尊一句“明察秋毫”。意思很明白:案子是您的,您看着办。我一个小小病弱秀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啥也不知道。
周文泰盯着余墨那张毫无破绽的、带着病容的“无辜”脸,半晌没说话。师爷在一旁捋着山羊胡,绿豆眼眯得更细了。眼前这秀才,滑不溜手,油盐不进。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周文泰端起茶碗,又放下,似乎在权衡。昨夜的血案,牵扯到陈万山这个地头蛇和几个泼皮、管事,死了也就死了,值当大动干戈?眼下真正让他焦头烂额的,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倭寇!是那帮废物卫所兵丁!是即将到来的、该死的盐课!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匆匆跑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慌:“报——!县尊大人!急报!城外哨探回报!东南方向…又…又发现倭寇船只!数量不明!正…正朝滩涂盐场方向移动!”
“什么?!”周文泰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点装出来的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恐和慌乱,“又来了?!盐场!又是盐场!这帮天杀的贼寇!快!快传城防守备!不!备轿!本县要亲自上城楼!”
师爷也吓得山羊胡首抖,绿豆眼乱转:“老爷!老爷息怒!城防守备王大人…他…他前日就说旧伤复发,告假在家休养了!”
“废物!都是废物!”周文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衙役,“那还不快去卫所!让那帮丘八给老子顶上去!盐场若失,本县…本县拿他们是问!”
衙役哭丧着脸:“卫…卫所那边…说粮饷未齐,兵无战心…正在…正在闹饷…”
“反了!反了!”周文泰眼前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盐场!那是他的命根子!盐课交不上,乌纱帽不保!倭寇来了,卫所兵靠不住,城防守备在装死!怎么办?!
就在这鸡飞狗跳、一片混乱之际,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县尊大人!生员…或有一策,可暂解盐场之危!”
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周文泰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说话的人——那个被他斥为“奇技淫巧”、“自甘堕落”的病弱秀才,余墨!
余墨迎着周文泰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眼神,上前一步,无视了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茶水,语速清晰而快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倭寇此来,志在劫盐!盐场空旷,无险可守,卫所糜烂,难堪大用!与其驱疲敝之卒,守必失之地,徒增伤亡,不若…主动示弱!”
“示弱?”周文泰和师爷同时愣住。
“正是!”余墨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倭寇贪婪,亦惧伤亡!盐场储盐,可…分其利!在盐场外围,选一开阔地,露天堆放少量陈盐、粗盐,伪作‘盐仓’,再散布消息,言此乃华亭盐场为保大局,忍痛献出之‘买路盐’!倭寇见盐唾手可得,又无强兵阻击,必蜂拥争抢!其势必乱!”
周文泰听得目瞪口呆:“你…你是让本县…资敌?!”
“非是资敌,乃缓兵诱敌之计!”余墨声音斩钉截铁,“倭寇争抢盐货之时,必疏于戒备!县尊大人可速调城中所有差役、民壮,携锣鼓、火把、旌旗,多带扬尘之物,分作数队,埋伏于盐场通往内陆之要道两侧高地!待倭寇抢得盐货,心满意足,欲携赃退走、队形散乱之时,伏兵尽出!擂鼓!呐喊!摇旗!扬尘!做千军万马杀来之状!倭寇不明虚实,又身负重物,惊惧之下,必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如此,可保盐场大部不失,更可重挫倭寇气焰,使其知我华亭非无备之地!所费者,不过些许陈盐、粗盐,省下的…可是守城兵丁的抚恤银子和盐课的大窟窿!”
一番话,如同疾风骤雨,砸得周文泰和师爷晕头转向,却又隐隐看到一线生机!分盐?诱敌?虚张声势?这法子…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透着那么点…精打细算的狡猾?
师爷的绿豆眼瞬间亮得像夜里的猫眼!他飞快地在心里扒拉起算盘:陈盐粗盐不值钱!差役民壮自带干粮不用给饷!锣鼓旗帜衙门仓库里有的是!扬尘?扫大街的簸箕笤帚管够!这买卖…太划算了!比真刀真枪跟倭寇干省钱省命一百倍!
“老爷!”师爷激动得山羊胡首翘,凑到周文泰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亢奋,“此计…或可一试!花费甚微!纵使不成,也无大损!若成…老爷守土有功啊!”
周文泰脸上的惊恐和愤怒慢慢褪去,被一种混杂着怀疑、贪婪和孤注一掷的复杂神色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秀才,第一次觉得,这“奇技淫巧”的脑袋瓜里,装的东西…好像真能救命?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余…余墨!你所言…当真可行?若倭寇不上当,强攻盐场…”
“倭寇乃乌合之众,利聚而来,利尽则散!有唾手可得之盐,何苦强攻坚守之垒?”余墨语气笃定,仿佛洞悉了那些海上豺狼的本性,“且,此计重在乱其心,挫其锐!纵有少数悍匪不退,我伏兵据高临下,以逸待劳,亦可痛击!总好过驱疲卒于平地,任其屠戮!”
周文泰死死盯着余墨,肥胖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幸存的茶碗盖跳了起来!
“好!就依你所言!师爷!速速安排!调集所有差役民壮!开仓!搬陈盐!要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又转向余墨,眼神复杂难明,语气却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器重”,“余墨!你…随本县一同上城楼观阵!若此计奏效…本县记你大功一件!”
余墨微微躬身:“生员遵命。”嘴角,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悄然隐没。
献策抗倭?不。这仅仅是他,用“墨记”纺车撬开权力缝隙后,投下的第一枚棋子。盐场的危机,是他余墨的机遇。他要让这位县尊大人,和整个华亭城都看清楚,他余墨的“奇技淫巧”,能纺纱,更能…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