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污秽拾荒者

冰冷的金属质感紧贴着林衍的后颈，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连接装置“嗡”地一声启动，视野瞬间被扭曲的黑暗吞噬。没有上下左右，只有一片混沌无序的、仿佛浓稠沥青般的空间。

“‘彼岸岛’终端接入确认。清道夫：F级，林衍，编号：7401。”

无机质的电子合成音在意识深处响起，带着恒定的、无视个体情感的冷漠。

“梳理目标：ID：P-9832-04C。痛苦记忆标识：‘废弃研究所的黄昏’。安全阈值：中度。精神韧性评级：G级（最低级）。”

又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拾荒”。林衍对这流程早己麻木。在“认知崩塌”灾难席卷全球、幸存者意识龟缩进这座名为“彼岸岛”的巨型虚拟-现实记忆乌托邦后，像他这样的“清道夫”就成了维持这座“乐园”表面洁净的底层消耗品。

冰冷的意念引导下，那片粘稠黑暗开始旋转、沉淀。令人作呕的甜腻混合着铁锈和尘埃的气息凭空出现，伴随着压抑的嗡鸣。林衍熟练地将意识探入这片刚刚成形的记忆空间。

眼前不再是虚空，而是一个布满尘埃、光线昏暗的走廊。破裂的玻璃窗外，是末日特有的、永远凝固在黄昏时分的诡异天光。墙壁斑驳，覆盖着令人不安的、类似霉菌的深褐色污渍——那是精神污物在记忆具象化后的表现。

记忆的主体——一个模糊不清的孩童身影，正蜷缩在走廊尽头一个生锈的铁柜后面，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视线焦点死死锁住走廊对面一扇微微敞开的研究室大门。门缝里，只有一片难以名状的、翻滚蠕动的阴影，散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低语。

“不要……不要过来……爸爸……爸爸在里面……里面有东西……” 孩童的意识碎片带着剧烈的震颤传递过来，纯粹而原始的恐惧几乎能刺穿灵魂。这恐惧，正是“伊甸之种”系统需要通过林衍来打包清理的“垃圾”。

以往，林衍会立刻开始工作：锚定恐惧的核心点（那扇门后的阴影），用精神利刃切割掉与恐惧相关的感官信息（气味、声音、触感），将其压缩、剥离，最终形成一个便于系统处理的“精神净化物”——通常是浑浊的晶体或扭曲的碎片。

但今天，似乎有点不同。

在那片剧烈翻腾的阴影边缘，他看到了一点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亮蓝色。不温暖，反而透着金属般的冰冷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审视。

林衍的神经骤然绷紧。这种色彩他从未在G级目标的记忆污秽中出现过。它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了本该麻木的心房。

“集中精神，编号7401。梳理进度未达标。”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同鞭子抽下。

林衍强行压下那瞬间的悸动。他是清道夫，不是研究者。疑惑是奢侈的，更是危险的。他强迫自己回到流程。

无视那抹异常的蓝色，他集中意念锁定了核心恐惧源——那扇门后的阴影。精神利刃切入，像剥离腐烂果实的外皮。孩童记忆体剧烈的颤栗瞬间加剧，发出无声的尖啸。同时，林衍的意识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源于目标情绪传导的锐痛，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刺。

就在这时，那抹亮蓝色猛地一晃，并非消散，反而像有意识般顺着林衍的精神连接逆流而上！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一丝感觉，仿佛冰冷的手指在灵魂深处轻轻划过，但那绝对是某种独立于记忆主体孩童之外的存在感！

林衍感觉大脑像被一块冰砸中，动作不由一滞。

“警告！编号7401精神波动异常！梳理过程出现干扰！执行强制稳定程序！”

更尖锐的提示音响起，强大的系统压力强行灌入林衍的意识，粗暴地压制他所有的不稳定因素。那抹奇异的蓝光瞬间被无形的系统力量撕碎、湮灭。它消失的太快，以至于林衍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在过度麻木和重复劳作下产生的幻觉。

短暂的混乱后，系统压力撤除。林衍甩了甩不存在的头颅，强行驱散残余的刺痛和冰冷感。他再无迟疑，迅速完成剩余的切割、剥离工作。当孩童记忆体的恐惧阴影被完全抽离、压缩成一个拳头大小、不断向外渗出阴冷气息的灰色结晶时，整个记忆空间的污秽感和嗡鸣瞬间减弱了许多。孩童模糊的身影也似乎松弛了一些，虽然失去了关键的恐惧片段使其形象更加飘渺脆弱，但至少那份濒临崩溃的折磨感消失了。

“梳理完成。‘精神净化物’生成——形态：标准灰晶。能量密度：中低。污染残留：1.7%（处于安全阈值）。”

系统判定通过。

“目标ID：P-9832-04C，‘废弃研究所的黄昏’标识己删除。感谢您为‘彼岸岛’的纯净作出的贡献。贡献度+1。基础生存点数+100。”

熟悉的结算信息浮现，像打在脸上的廉价施舍。

林衍的意识被强制抽离这片虚假的黄昏。混沌消退，真实世界的冰冷触感回归。他摘下后颈的连接器，动作有些滞涩。眼前的墙壁是“彼岸岛”配给他这个F级清道夫在贫民区“蜗居”的廉价预制板房一角，只有不到十平米，光线昏暗。

后颈连接点残留着微微的酥麻感，大脑深处那种被窥探过的冰冷触感仍未完全散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腕部那个简陋的生存点计数器，数字刚刚跳动增加了100点。这勉强够他购买两天合成营养素和维持蜗居的最低能耗所需。

这时，小屋那扇几乎不隔音的破旧铁门被敲响了。敲门声很轻，节奏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林衍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连体制服。她留着利落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边缘磨损严重的旧式眼镜。面容清秀，眼神却像冻结的湖水，平静无波地扫过林衍略显疲惫的脸。

“记录员苏瑾，编号：R-0814。”她开口，声音如同她的眼神，毫无情绪波动，“例行归档。请提交‘梳理报告’。”

她递过来一个手掌大小的、屏幕己经有些裂纹的旧式数据板。

林衍沉默地将意识中残留的梳理过程信息通过简单的精神引导导入数据板。屏幕上快速生成一行行文字和数据流，总结他刚才的任务：目标ID、梳理结果、净化物形态、处理时间……所有可量化的信息瞬间填充完毕。至于过程中那抹转瞬即逝的蓝光和冰冷的触感？报告里自然不可能出现。那是流程之外的东西。

苏瑾接过数据板，目光极其快速地扫过屏幕，手指在侧面的实体按键上飞快地敲击了几下，似乎在添加某些无法自动识别的备注。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她的动作流畅到机械，仿佛处理了无数次同样的流程。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目光似乎无意间在林衍略显苍白的指尖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半秒。那里，似乎残留着一点在清理完记忆空间后、于虚空中无意识触碰到什么留下的、只有她这种观察力才能注意到的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尘埃——那是在所有标准报告模板里绝不可能出现的记录项。

她什么也没说，推了推眼镜，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关上，狭小的空间恢复死寂。

林衍走到床边坐下，手掌无意识地紧紧按在胸口。不是因为梳理目标带来的痛苦残留，而是那抹不该存在的蓝光和逆流而上的冰冷感，如同烙印刻在意识深处。

手腕上冰冷的计数器和空荡荡的生存点数，以及眼前冰冷贫瘠的生存空间，都在无声地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空空如也。但在意识的最深处，刚才生成的灰色净化物晶体被系统回收时剥离下来的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渣滓”——那是承载了孩童恐惧和那抹蓝光消散前破碎能量的微小碎片，本该被系统完全吸收——却似乎奇迹般地避开系统监控，如同最卑微的尘埃，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意识角落，散发着微弱的、冰凉刺骨的光泽。

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感受着那份不属于他的、沉甸甸的冰寒。

这污秽的拾荒者之路，第一次真正让他感到了……冰冷。

而这冰冷的源头，似乎深埋在“乐园”光鲜亮丽表象的最核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