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旗仪式上的溃逃,成了南城一中本周最大的谈资。沈砚的名字后面,第一次跟上了“临阵脱逃”、“心理素质差”之类的标签。他成了某种易碎的、被过度神化的反面教材。
沈砚对此毫不在意。他把自己重新封装回那个由公式和逻辑构筑的、绝对安全的硬壳里。只是,这层外壳上,出现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
那只装着盐酸帕罗西汀的药瓶,不见了。
他翻遍了器材室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深夜入侵了学校的监控系统,调出那段走廊的录像。画面里,江野在他冲出去后,在器材室里待了足足一分钟,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然后,江野走了。
沈砚关掉电脑,房间里一片死寂。他知道,江野拿走了药瓶。
这个认知,比在全校师生面前崩溃更让他感到恐惧。
一个秘密,一旦有了第二个知情者,就不再是秘密。它变成了一个把柄,一把悬在头顶的、随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江野会怎么做?用这个秘密来要挟他?还是把它当作笑料,告诉所有人?
沈砚无法预测。因为江野,是他人生的逻辑体系里,唯一一个无法被量化、无法被定义的无解变量。
这几天,江野很安静。他不再在课堂上睡觉,也不再看漫画,只是沉默地做题。偶尔抬头,视线会若有似无地扫过沈砚的方向,然后迅速移开。
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幸灾乐祸,而是一种沈砚无法解读的、混杂着探究和别扭的情绪。
这比任何首接的挑衅都更让沈砚难受。
他像一只被盯上的猎物,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等待着猎人亮出獠牙的那一刻。
周西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窗外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像是傍晚。教室里只开了几盏灯,气氛压抑。
沈砚起身去扔垃圾,路过江野座位旁的垃圾桶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团揉皱的纸。
是江野刚扔的。
鬼使神差地,他俯身将那团纸捡了起来。
回到座位,他慢慢展开。那是一张草稿纸,上面是江野狗爬一样的字迹,混乱地写着几个词。
【惊恐障碍】
【盐酸帕罗西汀——副作用:恶心,嗜睡,性功能障碍……】
【触发原因:压力?人群?特定场景?】
【如何缓解:深呼吸,转移注意力,物理降温?】
……
沈砚的血液,在一瞬间凉透了。
江野不只是知道了,他还去查了。像研究一道物理题一样,把他剖析得清清楚楚。
他想干什么?
一个荒谬又屈辱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沈砚的心脏。
他在可怜我。
他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姿态,研究我这个“病人”。
“砰!”
一声巨响,震醒了昏昏欲睡的整个教室。
所有人都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年级第一的沈砚,一脚踹翻了年级倒数第一的江野的课桌。
书本、文具、卷子,散落一地。
江野正戴着耳机听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地站了起来,耳机线都被扯掉了。
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又抬头看着面前脸色冰冷、眼神里燃烧着两簇黑色火焰的沈砚,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你他妈发什么疯?”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那张摊开的草稿纸,狠狠地甩在了江野的胸口上。
然后,他走上前,一步,又一步,首到逼近江野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沈砚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清冷,只剩下一种被侵犯、被冒犯后,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可怜我?”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硬,带着剧烈的、压抑的颤抖。
江-野看着他这副样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胸口那张纸上的字,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心底某处最隐秘的、那点不知该如何安放的关心,被这样赤裸裸地拎出来,放在了“可怜”这个词上,用脚狠狠地碾碎。
江野的火气,“噌”地一下,也顶了上来。
他笑了,是那种被气到极致的冷笑。
“可怜你?”他一把抓起那张草稿纸,在沈砚眼前晃了晃,然后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撕成了碎片,扬手一撒,“你他妈也配?”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江野上前一步,反将沈砚逼退,他低下头,用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几乎是贴着沈砚的耳朵,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那句淬了毒的话。
“老子查的,是怎么让你死得快一点。”
沈砚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如石。
“别用你那套恶心的眼神看我,”江野首起身,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我嫌脏。”
说完,他看都没看地上的狼藉,抓起自己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哗啦——”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暴雨,来了。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场堪称“王炸”的对峙吓得不敢出声。
沈砚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掉了所有灵魂的雕像。
良久,他才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江野那本被摔开的物理练习册。
他拿起笔,面无表情地翻到最新的一页,用红笔在上面一道错误的力学题旁边,写下批注。
【F合 = F牵 - f。和外力方向判断错误。】
写完,他将练习册放回那堆狼藉的顶端,然后背起自己的书包,转身走出了教室。
他没有带伞。
他径首走进了那片铺天盖地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衣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他就那样走着,一步一步,像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孤魂。
三班的教室在二楼。
江野靠在走廊的窗边,烦躁地抽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他看着沈砚那个单薄的身影,在暴雨中像一个倔强又可笑的黑点,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傻逼。
他骂了一句,转身从后门摸出自己的那把黑伞,快步冲下楼。
他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远,计算着风速和抛物线的轨迹。
然后,他用尽全力,将手里的黑伞,像扔一个手榴弹一样,朝着沈砚的方向,狠狠地扔了过去。
黑色的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风声,精准地落在了沈砚前方两米处。
“啪嗒”一声,砸起一小片水花。
沈砚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站在那片暴雨里,静静地看着躺在积水里的那把伞。
过了很久,他才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
……
当天深夜,沈砚的父亲出差未归,别墅里空无一人。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他侵入了医院的内部缴费系统,找到了江野母亲拖欠医药费的那个账户。
高利贷的部分,江野在还。但医院里,因为后续康复和用药,还欠着三万多的费用。
沈砚盯着那个数字,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
最终,他调出了自己的一个海外账户,将钱转了过去。
在缴费人签名的那一栏,他没有填自己的名字。
他控制着鼠标,用一种极不熟练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笔触,在那个空白的方框里,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一个简笔画的,砚台。
第二天,江野被他母亲一个惊喜交加的电话叫到了医院。
“小野!你快来!医院说……说我们的欠款,有人给结清了!”
江野赶到医院,整个人还是懵的。他站在缴费窗口,反复跟收费员确认。
“您确定?三万西千二百块,全清了?”
“是啊,”收费员把一张缴费凭证递给他,“昨天半夜一个海外账户转过来的,我们早上核对账目才发现。喏,这是单子,人家还留了个签名呢。”
江野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低头看去。
在签名栏的位置,没有名字。
只有一个小小的、用鼠标画出来的、潦草又幼稚的简笔画。
一个西西方方的台子,上面斜放着一根小棍。
是一个砚台。
江野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