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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那个“你是个好人”的笑脸，像一颗投入沈砚平静世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它让沈砚一整个下午都无法集中精神，文献上的拉格朗日方程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小女孩弯弯的笑眼。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烦躁，以至于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当教导主任拿着话筒，用一种无比骄傲的语气宣布“下面，有请我校优秀学生代表，高二一班的沈砚同学，上台分享他的学习经验”时，沈砚的大脑宕机了足足三秒。
演讲？
他从没接到过任何通知。
全校师生的目光，数千道，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他身上。主席台下，教导主任正对他露出鼓励的、不容拒绝的微笑。
这显然是一场“惊喜”。或许是为了表彰他在“图书馆事件”中追求真相的精神，或许是想树立一个正面典型。但对沈砚而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公开的处刑。
他的手，在裤缝边，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
身边的王老师推了推他，压低声音：“沈砚，快去啊，这是荣誉。”
荣誉。
沈砚站起身，迈开脚步。从他的位置到主席台，不过短短二十米。这条路，他却走得像在跋涉一片泥沼。周围的掌声雷动，那些声音钻进他耳朵里，变成了嘈杂的、尖锐的噪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失控，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胸腔，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疯狂冲撞的野兽。
他走上主席台，从教导主任手里接过那个冰冷的话筒。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像深海里浮动的水草，摇曳着，要将他拖拽下去。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
“大家好，我是……”
他开口，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耳鸣声尖锐得仿佛要刺破他的鼓膜。他握着话筒的手开始出汗，指尖冰冷。
不行……又要发作了。
台下的学生们看着台上那个突然沉默的学神，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不说话了？”
“忘词了？不会吧，他可是沈砚。”
“你看他脸色，好白啊……”
江野站在三班的队伍末尾，懒洋洋地靠着后面的宣传栏。他本来对这种无聊的演讲毫无兴趣，但当他看到沈砚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时，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那副样子，他见过。在初三那年的物理竞赛颁奖台上。
沈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感觉空气像是被抽干了，肺部火烧火燎地疼。他松开话筒，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砰——”的巨响，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操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沈砚转身，逃了。
他没有走下主席台的台阶，而是首接从侧面跳了下去，踉跄了几步，然后像一头逃离火场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教学楼。
“沈砚！沈砚！”教导主任和王老师的呼喊声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江野看着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眼神一沉，想都没想就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沈砚的目的地很明确——体育器材室。那是教学楼里最偏僻、最阴暗、最少有人踏足的角落。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一头扎了进去，然后反手将门重重地锁上。
“砰！”
整个世界，终于被隔绝在外。
器材室里堆满了各种体育用品，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皮革和灰尘的味道。光线从高处那扇小小的、布满污垢的窗户里透进来，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沈砚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玻璃碎片。
恐惧，铺天盖地。
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吞噬，意识在一点点剥离。为了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将拇指的指甲送进嘴里，狠狠地啃咬起来。
细微的、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尖锐的刺痛，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丝短暂的清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巨响，有人在粗暴地试图开门。
“沈砚！开门！”
是江野的声音。
沈砚像是没听见，依旧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重伤、躲回巢穴舔舐伤口的动物。
门锁很旧，根本经不起江野的暴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锁舌被硬生生踹断，铁门被撞开。
江野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沈砚。
他看到沈砚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看到沈-砚把手指塞在嘴里，正神经质地啃咬着，那样子……陌生又狼狈。
江野的脚步停住了。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沈砚突然胃痛，或者只是单纯不想演讲。可他从没想过会是眼前这副景象。
这不像生病，更像……疯了。
“喂，”江野试探性地开口，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但现场的气氛太过诡异，他的语调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嘲讽，“装病逃避？你这演技也太浮夸了点。”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捅进了沈砚濒临崩溃的神经。
“滚出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沈砚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不是他平时的声音，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恐惧、痛苦和绝望的，完全失控的嘶吼。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惊恐，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他随手抓起身旁的一个篮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江野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江野下意识地侧身躲开，篮球砸在他身后的墙上，又弹了回来。
“我叫你滚出去！！”沈砚像是疯了一样，又抓起一个铅球，作势要扔。
江野被他这副彻底崩溃的样子镇住了。
这不是装的。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这不是装病，这是……求救。
沈砚的理智己经完全被恐慌吞噬，他只想把这个闯入他安全领地的人赶出去。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冲过去推江野，却因为西肢无力，脚下一软，整个人狼狈地朝前扑倒。
江野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接触到江野手臂的瞬间，沈砚的身体剧烈地一僵，随即开始疯狂地挣扎。“放开我！别碰我！”
他的力气不大，但那种拼死的挣扎带着一种骇人的绝望。
江野死死地抓住他的胳T膊，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对着他低吼：“沈砚！你他妈看清楚！是我！”
沈砚的挣扎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剧烈。就在这时，江野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了沈砚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混乱中，那个东西从沈砚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塑料药瓶。
掉在地上的声音，似乎也惊动了沈砚。他的挣扎停顿了一秒。趁着这个间隙，他猛地推开江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器材室，消失在走廊尽头。
器材室里，只剩下江野一个人，还维持着刚才抓住沈砚的姿势。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地上那个白色的药瓶。
他蹲下身，捡了起来。
药瓶很小，可以轻易地藏在手心里。瓶身上贴着一张白色的标签，上面印着一行行细小的黑字。
江野的视线，落在了那几个最关键的字上。
【盐酸帕罗西汀片】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适应症：用于治疗……惊恐障碍、社交焦虑障碍。】
江野不认识那个拗口的化学药名，但他认得“惊恐障碍”和“焦虑障碍”这几个字。他想起母亲吃的那些药，想起她们去医院时，心理科门口那些沉默而痛苦的脸。
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完美的、无所不能的沈砚……
那个会用冰水泼他、会骂他废物、会冷静地分析一切的沈砚……
是个病人。
一个和他母亲一样，在深不见底的海水里，悄悄发出求救信号的病人。
江野握紧了手里的药瓶，塑料的瓶身被他捏得微微变形。他想起刚才沈砚那双充满血丝和恐惧的眼睛，想起那声撕心裂肺的“滚出去”。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地凿了一下，疼得他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