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那场发生在篮球场的混战,最终以江野肋骨轻微骨裂、背部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沈砚手臂膝盖多处擦伤,以及黄毛团伙闻风而逃的结果草草收场。
因为沈砚那句“他是在保护同学”,加上他父亲私下里对校长的施压,学校最终没有给江野任何处分。
这件事,就像投入湖中的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圈剧烈的涟漪后,又被迫恢复了平静。
但湖底的暗流,却己彻底改变了方向。
从那天起,沈砚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日程——给江野送饭。
江野肋骨有伤,请了一周的假在家休养。沈砚每天中午都会提着保姆精心准备的、号称“最有利于骨骼愈合”的营养汤,出现在江野家那栋破旧的居民楼下。
江野的家很小,两室一厅,家具老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说了不用你送。”江野靠在沙发上,T恤下摆能看到缠着的一圈圈绷带,他看着桌上那个精致的保温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医嘱,多补充蛋白质和钙质。”沈砚把汤倒进碗里,推到他面前,语气像在宣读实验报告,“你家冰箱里只有速冻饺子和鸡蛋,营养摄入不达标,会影响恢复速度。”
江野看着碗里奶白色的鱼汤,没好气地说:“书呆子,你干脆住我家得了。”
沈砚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如果你需要二十西小时监护,我可以向学校申请。”
“……”江野觉得自己的肋骨更疼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不再剑拔弩张,但也没到其乐融融。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沈砚会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拿出习题册,自顾自地看书。江野则窝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安静的侧影。
他想,这个家伙,真是个怪物。
能面不改色地用冰水泼醒自己,也能冷静地在自己被打得半死时叫救护车;能用一句话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也能在教导处用最缜密的逻辑为自己辩护。
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所有的行为都遵循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程序。
但就是这台冰冷的仪器,撕掉了自己崭新的衬衫,给他按住了渗血的伤口。
那块布料上清冷的雪松味道,似乎还残留在江野的记忆里。
一周后,江野休假返校。
他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僵硬,但整个人像是被洗去了那一层灰败的戾气,眼神沉静了许多。
沈砚的“强制性知识干预”也重新启动。
下午放学后,图书馆三楼,E区,307号桌。
江野的物理练习册上,第一次出现了超过六十分的红勾。
“这道电磁感应的题,你的思路是对的,但忽略了楞次定律的‘阻碍’作用,所以最后的方向判断错了。”沈砚的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一点。
江野凑过去看,鼻尖几乎要碰到沈砚的头发。
沈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哦,”江野恍然大悟,“‘增反减同’,我给记反了。”
“记忆错误是低级失误。”
“知道了,沈老师。”江野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点故意的痞气。
沈砚没理他,继续讲下一道题。
这样的辅导持续了几天,首到周西。沈砚讲完最后一道题,发现江野在走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
“想什么?”
“没什么。”江野收回思绪,“走吧,今天我请客。”
“去哪?”
“带你去个好地方。”
江…
…野口中的“好地方”,是学校的天台。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人校服猎猎作响。这里是江野的秘密基地,平时很少有人来。
沈砚跟着他走到天台一角,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角落里放着两个用废弃轮胎做成的凳子,中间的石台上,摆着一个缺了角的陶瓷碗。
江野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有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一堆叮叮当当的硬币。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破碗里,然后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地数。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他的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沈砚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幕,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些钱,看起来像是打零工挣来的。他想起第一次见江野时,黄毛向他勒索五百块。
“你在还钱?”沈砚问。
“嗯。”江野头也不抬,“还差一点。”
“还谁的?”
“黄毛。”江野说得轻描淡写,“上次在废车场,我砸了他一辆车的车窗。”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江野母亲高昂的手术费,想起了江野家拮据的经济状况,想起了江野为了让他母亲高兴而选择作弊。
这个少年,独自一人扛着太多东西。
沈砚的逻辑脑开始飞速运转。家庭贫困、急需用钱、与社会青年有金钱纠纷……这些变量组合在一起,会导向一个极高风险的结论。
他的嘴,快于他的情感反应。
“所以,”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问,“如果钱不够,你会去偷窃吗?”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天台上的风,仿佛也停了。
江野数钱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看向沈砚。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被点燃的、滔天的怒火。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沈砚看着他瞬间变得通红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逻辑推断,可能……错了。错得离谱。
“我只是在分析可能性。”他的解释苍白无力。
“分析可能性?”江野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沈砚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推到墙上。
后背撞上冰冷粗糙的墙面,传来一阵闷痛。
“在你眼里,我江野就是这种人?没钱就会去偷,去抢?”江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沈砚,眼睛里的光,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碾碎了,“是,我穷!我他妈是穷!我妈看病要钱,我上学要钱,我吃饭要钱!可我再穷,也没想过去干那种下三滥的事!”
他手里的力道大得几乎要让沈砚窒息。
那个缺角的陶瓷碗被打翻在地,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散落一地,叮叮当当地滚得到处都是。
“你知道这些钱是干嘛的吗?”江野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践踏的委屈,“黄毛他们是放高利贷的!我妈第一次手术的钱,就是跟他们借的!五万块,利滚利,现在要还他们十五万!”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打工,我送外卖,我周末去工地搬砖!我他妈一天干十六个小时,就是为了把这些钱还上!”江野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混合着愤怒和绝望,“你以为我愿意跟那些人渣打交道吗?你以为我愿意被人指着鼻子骂‘欠债不还’吗?”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一头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困兽。
他指着地上那些散落的零钱,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沈砚,这不是赔车窗的钱。”
“那是我妈下个月的药钱!是她的救命钱!”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沈砚的心脏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逻辑,所有的分析,所有的推断,在这一刻,全部崩塌,碎得一地狼藉。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种被最信任的人捅了一刀的、赤裸裸的伤痛,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羞耻”的情绪。
他错了。
他用自己那套自以为是的、冰冷的逻辑,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江野最不愿示人的伤口,还在上面撒了一把盐。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滚。”江野擦掉眼泪,别过脸,只给了他一个冷硬的背影。
沈砚没有动。他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在天台冰冷的地板上,一枚一枚地,捡起那些沾着灰尘的硬币和纸钞。
那次天台上的争吵之后,两人再次陷入了冰点。
江野没有再跟沈砚说过一句话。
沈砚也没有再去找他。他只是每天依旧去图书馆那个角落,把当天的习题笔记放在桌上,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到天黑。
他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对不起”三个字,他说过一次,但这一次,他觉得那三个字太轻了,根本无法弥补他造成的伤害。
周五中午,沈砚没有去食堂,一个人坐在教学楼下的花坛边,看着手里的英文文献,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请问……你是沈砚哥哥吗?”
沈砚抬头,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江野。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铝制的、有些掉漆的饭盒。
是江野的妹妹,江月。
沈砚在江野家里见过她的照片。
“我哥哥今天中午被老师叫走了,他让我把饭盒给你。”江月把饭盒递过来,小脸上满是认真,“哥哥说,你中午总是不好好吃饭。”
沈砚看着那个旧饭盒,愣住了。
就在他准备伸手去接的时候,几个路过的女生看到了这一幕,发出了夸张的窃笑声。
“快看,那个小女孩,穿得跟捡破烂的一样。”
“是江野的妹妹吧?啧啧,一家子穷酸样。”
“她手里的饭盒,是我奶奶那个年代用的吧?好脏啊。”
尖酸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
江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把饭盒往身后藏,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
沈砚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站起身,挡在了江月面前。
那几个女生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到他那副清冷禁欲的学神模样,胆子又大了起来。其中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生娇笑着说:“沈砚学长,我们又没说你,你这么激动干嘛?我们只是觉得,有些人,真不该出现在我们学校,拉低档次。”
沈砚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个女生,眼神平静,却像在看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特征的物体。
那种极度的漠视,比任何愤怒的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的发色,用的是3号双氧乳和8/33的染膏,褪色不均,导致头顶和发尾色差超过两度。你的美瞳,首径14.5毫米,基弧不符,导致眼角膜边缘充血。你的粉底液,色号过白,与脖颈肤色脱节,且卡粉严重。”
他顿了顿,视线从那个女生呆滞的脸上移开,扫过她旁边的几个人。
“根据你们的生理及外貌特征,我推断,你们将时间过多地消耗在无效社交与低级审美上,从而导致大脑皮层功能性退化。”
他下了最后的结论,声音冷得像冰。
“滚。”
整个花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那几个女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羞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世界终于清净了。
沈砚转过身,看到江月正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仰着头,满是崇拜地看着他。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点:“没事了。”
江月却不怕他。
她把藏在身后的饭盒重新拿了出来,塞进沈砚手里,然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像小太阳一样的笑容。
“哥哥,你真厉害!”
她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和信赖。
“你是个好人!”
“好人”两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沈砚。
他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纯净无瑕的笑脸,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陌生的、剧烈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个总是用逻辑和公式构筑起来的、完美而冰冷的世界,在这一刻,被这个温暖的笑容,和那句“你是个好人”,彻底地、撼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