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那声惊骇的质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肃穆的观星台下炸开一片死寂的涟漪。无数道目光——惊疑、骇然、探究——瞬间聚焦在绘星身上,聚焦在他面前那具妖异的沙盘上:赤芒翻涌如血海,帝国的锁南关模型无声崩解。
绘星的手指依旧僵在冰冷的沙盘边缘,刺目的血光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仿佛地狱之火在灼烧。那声“来不及了”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中,却带着千钧的寒意。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首线,迎向长老震惊而锐利的目光。
“晚辈……幼时曾随家中商队行经西南边陲,”绘星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见过锁南关外的山势走向,与一些…残破的军械图谱混杂着游记一并看过。方才推演荧惑守心之凶兆,南天血光冲霄,下意识便觉此等凶星冲犯之地,当有坚城巨隘相抗,遂以记忆中模糊的关隘图样推演其防御之‘势’,试图模拟其承受冲击之状……不料竟冲撞了圣地禁忌,惊扰了长老,万望恕罪。”
他垂下眼帘,避开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姿态放得很低。解释看似合理,一个走南闯北的商队子弟,机缘巧合看过些零碎东西,在星象推演的压力下无意识用了出来。只是那“九星连珠锁钥阵”的关窍,岂是寻常游记能记载?那模拟防御崩溃的精准,又岂是“模糊记忆”能达?
长老深蓝色的袍袖无风自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绘星,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他并非完全相信这牵强的解释,帝国核心军阵图样流落边陲商队子弟之手?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少年身上的气息……除了刚才那瞬间爆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推演掌控力外,此刻竟又沉凝如渊,只余下一种被冒犯和惊吓后的苍白疲惫,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刻意或伪装。更重要的是,沙盘上那翻腾的、预示南方灾劫的血色凶光,才是此刻更触目惊心的存在!
长老的目光在绘星脸上逡巡片刻,又死死锁住那片还在缓慢扭动的血砂旋涡,最终,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惊疑与某种更深的不安。他猛地一挥袍袖,一股无形的力量拂过沙盘,将那诡异的血色和崩解的关隘模型瞬间抹平,只留下一片沉寂的黑砂。
“星象推演,首重心境澄明,映照天机!岂容杂念纷扰,妄动尘俗兵戈之念!” 长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严厉的训斥,响彻在寂静的观星台下,“念你初犯,且推演‘三垣分野’根基扎实,洞察‘荧惑守心’凶兆敏锐,此次试炼……成绩有效!”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试炼者,最终重重落在绘星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警告:“然,擅引兵阵入星盘,混淆天机与人事,此为大忌!罚你最终评定降一等!望你日后谨守本分,以观星悟道为念,莫再行此僭越之举!”
“谢长老教诲。” 绘星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额角似乎又隐隐作痛,幻境中神蝶那悲怆的坠落感再次攫住了他。沙盘上的血色是警告,长老的警告亦是警告。帝国与南方的战云,己非悬颈之刃,而是即将泼天的血雨。而他,只能在这里,在这神蝶圣地的最底层,做一个“谨守本分”的观星者。
最终的结果公布时,阿石几个从演武场鼻青脸肿却又兴奋莫名地挤过来,听到绘星的名字排在星象试炼榜的第二位,顿时发出震天的欢呼,仿佛是他们自己得了荣耀。只有绘星自己知道,那个被抹去的血色沙盘和长老眼中的惊疑,才是他真正的“成绩”。第二名,一个不上不下、足够进入圣地外门却又绝不引人瞩目的位置。很好,正是他此刻需要的。
神蝶圣地的外门,并非想象中仙气缥缈的楼阁殿宇,而是坐落在太御城西北方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被称为“百草川”。这里灵气相对稀薄,远不如内门所在的蝶栖山脉核心区域,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划分成无数规整区域的梯田、药圃和林地。灰扑扑的屋舍依着山坡错落分布,如同大地上长出的朴素菌菇。
绘星被分派到了“青霖院”下辖的“戊字区”。负责他们的是一位姓柳的执事长老,与寂蝶村的柳伯同姓,却无半分慈和。柳长老身材干瘦,眼神像淬了冰的钩子,扫过新来的几十个外门弟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耐。
“圣地不养闲人!” 柳长老的声音又冷又硬,在空旷的晒谷场上回荡,“进了外门,就得明白自己的斤两!内门的灵气、丹药、功法,那是给有根骨、有机缘的天才准备的!你们?” 他冷哼一声,“要么去‘砺锋谷’打熬筋骨,要么去‘百草川’侍弄灵植灵药!想引气入体,迈入道途?先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命,熬得过这三年苦役!”
没有玄妙的功法讲解,没有高深的修炼指引。绘星和其他几个被分配到“百草川”的弟子,每人领到了一把磨损得厉害的玄铁锄头,一本薄薄的、图文并茂的《基础灵植培元手册》,还有一小袋名为“星纹米”的灰白色灵谷种子,以及属于他的一小块位于半山腰、约莫半亩大小的梯田。
这就是绘星在神蝶圣地的起点。
日头刚爬上东边的山脊,将清冷的晨光洒在百草川的梯田上。露水很重,打湿了绘星粗麻外门弟子服的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赤着脚,踩在刚翻过一遍、还带着湿气和泥土特有腥气的田垄里。脚下的土地并非凡土,混杂着一些低劣的灵石碎屑和草木灰,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褐色,勉强能称得上“灵田”。
他翻开那本《基础灵植培元手册》。上面详细记载了星纹米的播种时机(需月华初升时,引星力入种)、灌溉要求(需以蕴含微弱木灵气的‘青霖水’,每日卯时、酉时各一次)、除草除虫的要点(需以特定手法催动微弱灵力,震杀潜藏土中的‘噬根蚜’)……每一步都繁琐而精细,且要求施为者必须能调动一丝微弱的自身灵力,去感知、引导、沟通。
绘星放下册子,掌心贴向的泥土。他尝试着按照册子上最基础的引气法门——那甚至称不上功法,只是调动气血,凝聚精神,去感应周身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然而,当他心神沉静,试图去捕捉那游离的灵气时,血脉深处,那沉寂己久、属于大屿皇族的“紫宸星脉”,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仿佛一头沉睡的幼龙被惊扰,下意识地想要舒展身躯,吞噬靠近的“食物”!
他猛地收回心神,强行压制住那丝悸动。不行!任何可能暴露血脉异常的灵力波动,在此刻都是致命的!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资质平庸的外门弟子那样,笨拙地、艰难地,去调动那一丝微薄得可怜的气血之力。
接下来的日子,单调而沉重。
天未亮便起身,踩着冰凉的露水前往山腰的梯田。笨拙地调动那微弱的气血,试图引导青霖水中的木灵气均匀渗入田垄,常常累得额头冒汗,效果却远不如隔壁田垄一个天生对木灵气感应较强的农家少女。播种时,需在月华下,以心神牵引那一缕星力注入种子,他做得无比艰难,额角因精神过度集中而隐隐胀痛,效率远低于旁人。最麻烦的是除草除虫。那潜藏土中的噬根蚜,感知极其敏锐,需以特定频率的微弱灵力震荡将其震晕或杀死。绘星控制不稳,要么灵力过弱毫无效果,要么稍一用力过猛,便连带着将脆弱的星纹米幼苗也震得蔫头耷脑。
烈日当空,他挥动着沉重的玄铁锄,一下下翻垦着田垄边缘的硬土,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砸在灰褐色的泥土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又迅速被蒸发。粗麻的衣物摩擦着皮肤,磨出了红痕。手掌上很快布满了水泡,破了又起,渐渐结成了一层薄茧。
阿石偶尔会从砺锋谷那边溜过来看他,那小子似乎更适合打熬筋骨,短短时日,肌肉便结实了不少,只是脸上、胳膊上常带着青紫。“阿星哥!你咋晒这么黑了?”阿石看着绘星明显粗糙了许多的脸庞和手,啧啧称奇,“这田里的活计,比搬石头还磨人啊!我看那册子上的东西,看得我头都大了!还是打架痛快!”
绘星只是笑笑,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各有各的难处。能引动一丝灵力,总是好的。”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田里那几垄稀稀拉拉、叶片有些发黄的星纹米幼苗,又看向远处那些侍弄得郁郁葱葱的灵田,眼神平静无波。柳长老巡查时,也曾在他这块田边驻足片刻,看着那些长势明显落后的幼苗,干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冷冷丢下一句:“戊字区三七号,绘星,灵植培元术,下等。月末考评若再无进益,扣除本月半数灵石配额。”
惩罚是实实在在的。外门弟子每月能领到的三块下品灵石和一瓶最基础的“养气散”,是支撑他们修炼和完成宗门任务的唯一资源。扣去半数,意味着连维持最基础的灵力调动都更加艰难。
夜深人静时,绘星躺在青霖院戊字区那间挤着八个人的大通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月光从狭小的窗口斜斜照入,在地面投下一小块清冷的光斑。他摊开手掌,借着微光看着掌心粗糙的薄茧和尚未完全愈合的水泡痕迹。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下硬实的草席上,轻轻划动着。
不是文字,不是符箓。那是极其细微的、连贯的点与线,在黑暗中勾勒出轮廓——是帝国西南边境的蜿蜒山脉,是锁南关险要的地势,是记忆中那套“九星连珠锁钥阵”最基础的几个防御节点……沙盘上那刺目的血色和无声的崩塌,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脑海。
“掘我沉眠之骨…大荒…” 神蝶残影那悲怆的意念再次浮现。帝国不仅要向南开战,还在寻找着什么?与神蝶的沉眠有关?与大荒那片传说中神灵陨落的绝地有关?而自己,一个被帝国遗忘甚至追杀的皇子,却在这神蝶圣地的边缘,像最底层的农夫一样,为一株株灵谷的生发耗尽心力。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汗味、泥土味和劣质草药味的空气。百草川的夜风穿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田,要种下去。
路,还很长。
血与火的风暴己在南方天际酝酿,而他,必须在风暴真正席卷而来之前,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梯田里,扎下根,活下去,等待……或者寻找一个渺茫的契机。指尖在草席上划动的轨迹,最终凝结成一个沉默的问号,消融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