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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从石门里出来时，天己经亮了。她不知道那条骨头铺成的路通向哪里，只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鹤龄寺的地界。她的头发被火燎得只剩半截，肩上的伤结了厚厚的血痂，肚子却还在动，一下一下，像敲鼓。
她在庙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殿里传来咳嗽声。那是红军留下的重伤员，腿断了，胳膊也断了，躺在草席上像根泡发的萝卜。她把最后一块玉米饼掰碎了喂给他，自己嚼了几口观音土。太阳晒到脊背的时候，她开始收拾东西——木鱼、经卷、香灰罐子，还有菩萨像底座下藏着的电台零件。
她把电台藏在菩萨像后头，用泥巴糊了缝，又往香炉里撒了把盐。这是她跟白莲教学的手艺，盐能吸湿，电台才不会生锈。她念了三天《药师经》，把《伤寒论》里的药方编进去，说什么“若遇金疮出血者，可用香灰敷之”，“若有发热不退者，可取井水灌肠”。伤员们听不懂，但还是跟着念，声音沙哑地飘在殿梁上，像是有人在哭。
夜里月亮又红起来，挂在檐角，照得香灰都泛着光。她摸进大殿，掀开菩萨裙摆，拧开电台开关。电流嗡嗡作响，像有苍蝇在耳边飞。她等了半宿，没等到任何信号，倒是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赶紧熄了灯，躲在供桌底下，看见一个黑影贴着墙根溜进来，手里提着个布袋。
那人翻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最后顺走了几包香灰。小英盯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像是黄家当年那个跑堂的阿福。她正想着要不要追出去，电台忽然“咔哒”一声，跳出一串摩斯密码。
她赶紧抄起纸笔，一边记一边翻译。密电说主力部队己经过了岷江，要她在鹤龄寺建立临时医院，接收后续转移的伤员。她看完之后，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烂了，吐在香炉里烧成了灰。
第二天，她就开始搬床板。原本是佛龛的木头，拆下来正好当手术台。她拿刀削平边角，又拿香灰抹缝，防着渗血。伤员们陆续送来，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有的还带着蛆虫。她拿针挑，拿剪刀剪，用盐水洗，用香灰止血。有个战士疼得满地打滚，她干脆拿酒灌他，灌到人事不知为止。
有一天，来了个女兵，肚子里揣了个孩子，比她还大三个月。那女兵脸青唇紫，说是吃了毒蘑菇。小英把她按在木板上，撬开嘴，掏出一根铁丝，顺着喉咙往下掏。掏出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女兵才喘过气来。她问女兵：“你叫啥？”女兵说：“我叫春桃。”小英点点头，说：“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就叫秋菊吧。”
夜里守夜的时候，她又去听了电台。这次信号清楚，说是有批药品会从嘉陵江运过来，让她准备接应。她听完之后，把怀表摸出来看了好几遍。表盖内侧刻着“秋菊”两个字，是她从三姐尸体上扒下来的。那天三姐被沉塘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块铜片，上面刻着半个党徽。后来她拼上了另一半，发现党徽背面写着八个字：“凤印现世，红星将起。”
她把怀表放回去，点上一支香，插在菩萨前头。香灰落进香炉里，发出“噼啪”一声响，像是谁在笑。她抬头一看，菩萨的眼睛居然动了一下。她揉了揉眼，再看过去，菩萨还是原来的样子，嘴角微微翘着，像是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带人去码头接货。船还没靠岸，她就闻见一股腐臭味。船夫说这批货是从重庆来的，路上耽搁了几天，药有些变质。她打开箱子一看，果然，磺胺粉结了块，盘尼西林发了霉。她皱着眉头把这些药分装好，准备带回寺里煮煮再用。
回程的路上，她碰到了少年盐工。他背着个麻袋，里面装的是硝石。他说盐井那边出了事，矿主勾结川军，要把所有盐工抓去修碉堡。她问他有没有受伤，他说没有，只是手有点抖。她让他把手伸出来，果然，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裂口，血还没干。
她带他回寺里，帮他包扎伤口。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她给其他伤员换药，忽然说：“姐，你说咱们还能活多久？”她没说话，只把香灰涂在他伤口上，说：“活着一天，就多救一个人。”
那天夜里，电台又响了。她说不清为什么，每次它一响，她就觉得三姐在说话。她走进大殿，拨弄天线，发现古柏枝桠真的在动。不是风吹的，是有人在拉它。她悄悄绕到树后，看见一个身影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细绳，正在轻轻扯动树枝。
她拔出峨眉刺，猛地扑上去。那人吓得跳起来，转身一看，竟是王管家。他的脸上全是疤，像是被火烧过的。她记得这个人，小时候他用皮鞭抽她，抽得她背上的凤凰疤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王管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小英啊，你还活着？”
她没理他，首接动手。两人在树下扭打成一团，树叶簌簌往下掉。她一刀划破他的脖子，他却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快死的人。
“你知道你背上那疤是啥吗？”他喘着气说，“那是凤印！你命中注定要成为红星……”
她一脚踢开他，看他倒在地上抽搐。她低头一看，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凤印现世，红星将起。”
她一把抢过来，撕得粉碎。可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那张纸的碎片忽然飘起来，在空中旋转，最后聚成一道红光，射进了她的胸口。
她踉跄几步，扶住树干。胸口一阵灼热，像是有人把火炭塞了进去。她低头一看，衣服下面的皮肤开始发红，慢慢浮现出一个凤凰的形状。
她咬紧牙关，忍着痛，一步一步走回大殿。菩萨依旧微笑，香灰依旧燃烧，而她的心脏，正一下一下，敲着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