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官署内,一片死寂。
这位大秦丞相,将那份薄薄的文书看了三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悬在他的脖颈上。
他抬起头,那双看透了千年风云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荒谬与震动。
“赵平安。”
他的声音干涩,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你让本相,批准一份让刺客在梦中,千百次刺杀陛下的方案?”
“你可知,若此事有半点差池,泄露出去,你我二人,会被陛下亲手挫骨扬灰。”
赵平安站得笔首。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退缩。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丞相大人,堵不如疏。”
“荆轲的执念,是一座火山。我们过去两千年,都在拼命加固火山口的盖子。”
“结果,是它下面的岩浆,越积越烈。”
“我的方案,是给它挖一条泄洪渠,让岩浆自己流干。”
李斯的手指,紧紧捏着文书的边缘,指节发白。
泄洪渠。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他心惊。
他脑中,那属于顶级政治家的精密计算,疯狂运转。
风险,是天大。
收益,同样是天大。
一旦成功,解决的不仅仅是一个荆轲,而是为地府处理这类【顶级执念顽魂】,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复制的模板。
这份功绩,足以让“大秦办”在十殿阎王面前,挣足脸面。
许久。
李斯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押上一切的决断。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所有参与人员,立下魂魄血誓,若有泄密,永世不得超生。”
他拿起案头的朱砂笔,笔尖悬在那份文书的末尾,停顿了数秒。
最终,重重落下。
一个朱红色的【准】字,烙印其上。
触目惊心。
……
地府的技术司,一群穿着特制工服,神情木讷的鬼差被紧急抽调而来。
他们是地府的程序员,是法则的编译者。
平日里,他们负责维护轮回通道的稳定,修补黄泉路的异常。
今天,他们接到了一个来自丞相府,加密等级最高的指令。
构建一个【虚拟咸阳宫】。
赵平安站在中央,面前是一面巨大的,由阴气构成的黑色玄光镜。
他将从荆轲魂魄深处拓印出的记忆碎片,交给了为首的技术鬼差。
“以这份记忆为蓝本。”
“咸阳宫的梁柱高度,铜鼎纹路,陛下王座的距离,文武百官的位置,甚至连空气中焚香的味道,都必须一模一样。”
“我要的,不是一个相似的场景。”
“而是一个,能让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过去。”
技术鬼差们领命,开始忙碌。
无数符文链条,从玄光镜中飞出,如同瀑布,在空中交织,缠绕。
他们调动着【入梦术】,将荆轲的记忆,一点点解构,再一点点重组。
一个宏伟、肃杀的宫殿,在玄光镜中,由虚到实,逐渐清晰。
……
悔过司深处。
荆轲依旧被锁链悬吊着,魂体紧闭,陷入沉睡。
几名技术鬼差抬着一个形似棺材的仪器,小心翼翼地靠近。
无数细若游丝的阴气导线,从仪器中伸出,精准地接入荆轲魂体的各处要害。
赵平安对着传讯玉简,下达了指令。
“剧本植入。”
“第一幕,【图穷匕见】。”
“关键节点变量修改:夏无且的药箱,延迟零点三秒抛出。秦王绕柱时,左脚绊了一下。”
“结果导向:刺杀,必定成功。”
指令下达。
仪器嗡鸣一声,庞大的信息流,瞬间灌入荆轲的魂魄。
玄光镜的画面,切换到了荆轲的主视角。
他看到了自己,正捧着督亢地图的卷轴,一步步走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心脏在狂跳。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不住的亢奋。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地图展开。
匕首出现。
他暴起发难,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扑向秦王。
秦王惊恐地后退,衣袖被他抓住。
夏无且的药箱,晚了。
秦王绕柱奔逃,脚下,踉跄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千载难逢的机会。
荆轲的眼中,爆出的精光,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剧毒匕首,送了出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是如此的美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他看见秦王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的匕首。
然后,缓缓倒下。
满朝文武,死寂一片。
随即,是惊天动地的混乱。
“成功了……”
“我成功了!”
荆轲站在大殿中央,仰天狂笑,笑声中,带着哭腔。
两千年的遗憾,两千年的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喷涌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
现实中,悔过司内。
被锁链捆缚的荆轲,魂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同样畅快淋漓,震动整个囚室的嘶吼。
他周身那浓郁如墨的煞气,肉眼可见地,稀薄了一分。
玄光镜前,李斯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有效。
赵平安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对着玉简,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很好。”
“重置梦境,开启【循环模式】。”
“加大剂量。”
……
于是,一场只属于荆轲的,盛大而荒诞的戏剧,开演了。
第二次梦境。
他没有选择图穷匕见。
他在献上樊於期头颅的匣子底部,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秦王伸手触碰,毒发身亡。
他成功了。
第十次梦境。
他买通了秦王的御厨,在酒水中下毒。
秦王在宴会上,七窍流血而死。
他成功了。
第三十次梦境。
他策反了秦王的近卫,在秦王就寝时,一刀枭首。
他成功了。
第五十次梦境。
他没有用匕首,而是用袖中藏着的短弩,在殿前射杀了秦王。
他成功了。
下毒,偷袭,收买人心,正面强攻,利用机关……
所有一个刺客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刺杀方式,他都试了一遍。
每一次,都成功了。
每一次成功,都伴随着一次酣畅淋漓的狂笑。
他杀到腻。
杀到烦。
起初的狂喜,逐渐变成了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又渐渐化为了一种麻木。
当他第一百次,用最经典的方式,图穷匕见,将匕首刺入那个熟悉的身躯时。
他没有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秦始皇”,看着满朝文武的惊慌失措。
他忽然觉得。
很无趣。
原来,支撑了他两千年的,那个神圣的、悲壮的、求而不得的终极遗憾。
当它可以被无限次地,轻易地达成时。
竟然是如此的……廉价。
像一场滑稽的闹剧。
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
悔过司。
仪器停止了嗡鸣。
所有的阴气导线,缓缓从荆轲的魂体上脱离。
他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焚尽一切的不甘,也没有了刺破苍穹的杀气。
只有一片澄澈的,死寂之后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
“哐当。”
一声轻响。
那十六条死死锁住他两千年,由地府法则凝聚的镇魂玄铁链,因失去了煞气的支撑,自动崩解。
一节节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