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生陪着少年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零落的碎发,拂过他毫无波澜的脸颊。
那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橡树扭曲的枝桠和头顶惨白的月亮,里面空空荡荡,一片死寂的荒芜。
时光湍急流淌。
灵魂的视角里,少年如同高速剪辑的影像碎片:在顶级私校的辩论台上精准击溃对手,眼中毫无波澜;在私人银行的保险库签署天文数字的文件,指尖稳定如机械臂;在慈善晚宴举杯致意,唇边弧度完美,眼底却像冻着万年荒原的风雪。
成年礼那夜,江氏集团顶层宴会厅。
他站在整面落地窗前,脚下是璀璨如星河倒悬的夜景。
水晶杯里的勃艮第红酒在指尖轻轻晃动,映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却丝毫无法渗入他眸底的幽深。
几位董事端着酒杯靠近,言辞恳切地提起某个跨国并购案的辉煌前景,数字庞大如星际尘埃。
少年侧耳倾听,偶尔颔首,优雅得体。
当最终举杯达成无声协议时,他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一个端着托盘的年轻侍应生不慎被地毯绊倒,香槟塔如银瀑般轰然倾泻。
晶莹的碎片和酒液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炸开一片狼藉。
死寂瞬间扼住全场。
侍应生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少年锃亮的牛津鞋尖——几滴香槟正溅在上面,形成刺眼的湿痕。
他垂眸,静静注视着那几点污渍,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数秒。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没有皱眉,没有呵斥,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侍应生颤抖着道歉,声音破碎。
少年抬手挥了挥,“小事,去收拾干净。”
“各位玩的尽兴,江某失陪。”
林春生从未如此无力,仿佛全身都在被凌迟。
亲眼看见自己养的会哭会笑会发脾气会撒娇黏人的爱人,变回一个冰冷的机器。
宴会厅的喧嚣,像隔着厚重的磨砂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巨大的水晶吊灯投射下冰冷璀璨的光,切割着厅内身着华服、举杯谈笑的宾客剪影。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醇厚酒液与精致食物的混合气息。
少年站在二楼的暗影里,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礼服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修长,却也像一层冰冷的、华丽的外壳。
他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面具——唇角是礼节性的、精确到角度的上扬弧度,眼神却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繁华,投向无尽的虚空。
他转身走向衣帽间的方向。
片刻后,那身华丽的丝绒礼服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皮质椅背上,像一只被抽干的苍白蝉蜕。
他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一条深色亚麻长裤。
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少年清瘦的躯体,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单薄。
没有再看那堆昂贵的礼服一眼,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叫了一辆网约车。
在离开这座黄金坟墓之前,少年沉默地在老橡树下站了一会。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流淌,宛如一条倒悬的、光怪陆离的星河。
他微微摇下一点车窗,初夏夜微凉的风涌了进来,带着远方海洋特有的、模糊而庞大的咸腥气。
这气息闯入鼻腔的瞬间,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出租车最终在远离喧嚣度假区的海岸线一角停下。
这里没有绵软的沙滩,只有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群,沉默地伸向墨蓝的海水。
引擎声远去,世界骤然被一种庞大的寂静接管。
风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更浓郁、更原始的海腥味,卷过的礁石,发出呜呜的低鸣。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哗——啪——”
周而复始,单调而永恒。
少年站在海边,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衬衫,衣袂猎猎翻飞,勾勒出少年清峭的身形。
他踏上了粗糙的礁石。
[宝贝儿,这里很冷,我们去餐馆吧?]
[甜品店也行?]
[咖啡馆?]
没有人回应林春生,只剩下一片海浪的声音。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这片黑暗大陆伸向海洋最深远的尖端。
礁石的尽头,是不断被海浪冲刷、湿滑险峻的崖角。
他就在那最前沿站定,脚下几寸之遥,便是翻涌不息、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水。
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
林春生悬浮在他身后,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凝固在巨大的海天之间,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吹散的尘埃。
就在那第一抹天光即将突破黑暗时,少年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挣扎前兆。
左脚向前,稳稳地踏入了脚下汹涌翻腾的海水。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然后是膝盖。
礁石湿滑,他身形却异常平稳,仿佛踏上的不是不测的深渊,而是早己注定的归途。
海水迅速浸透亚麻长裤,沉重的布料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阻力。
海水漫过了膝盖,拍打的力量越来越强,每一次浪潮涌来都试图将他推回岸边。
[宝贝儿,求你不要,真的很痛的……]
少年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引力,头颅向后,极其自然地仰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然后,他倏的转头。
那双浸染了太多绝望死寂、仿佛万载玄冰的眼眸,在转向林春生所在的方向定住。
眸中亮起一抹亮光,一个无法用语言描绘其万一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挣脱了长久以来覆盖在他面容上的冰壳与死气。
如同穿透厚重铅云的第一道阳光,如此鲜活,如此炽烈,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和解脱的狂喜。
“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他现在一定很幸福吧。”
下一秒,少年张开双臂倒入海水中,任由冰冷刺骨的海水漫过他的耳鼻口,彻底淹没了那张绽放着最后灿烂笑意的年轻脸庞。
“你该回去了。”
海面依旧翻涌着黑色的波涛,发出亘古不变的轰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