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轻薄
夜凉如水,屋内烛火晃动,帐外人影晃成重叠涟漪。
她睡意昏沉,从枕上微微撑起,困惑地眨了眨眼。
“……谁?”
手腕被温热的掌心覆住,力道不轻不重,却无法逃离。
帐中添了一丝雪松香,腰身被人紧紧揽住,朦胧时那人发丝扫过她颈侧,她不适地皱眉,铜漏滴答声中却混进一声呢喃。
“桢儿……”
吐息间雪松香愈浓,尾音湮没在她轻启的唇畔,辗转带起细碎的疼。
玉带钩不知何时脱落,泠泠坠地,惊起满室氤氲。
宿醉的头痛尚未消散,张绍桢小脸苍白地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手中玉佩出神。
昨日祖母大寿,府中宾客如云,她作为长房长孙,担下大部分的待客事宜,多喝了几杯,偏生酒量浅,只好早早回房歇下。
她居住的青禾堂守卫森严,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昨晚摸进来个登徒子,将她轻薄了。
束胸不翼而飞,不知那人有意无意,在床上遗落下这块玉佩。
该怎么办?
若她真是侯府的长房长孙,断不必如此惊慌。
可她只是个假货。
当年她那外室亲娘脑子搭错弦,将她当成男孩养大,七岁那年亲娘秦氏病逝,亲爹恭毅侯张世钦将她从苏州接回京城认祖归宗,彼时侯夫人许氏所生的嫡长子去世,她成了亲爹实质意义上的长子。
七载一晃而过,她的女子身份始终瞒得严严实实,直到昨夜。
那人暗中要挟还好,就怕他嘴上没个把门,但凡泄露出去,她难逃一死。
必须尽快寻到此人。
可她没看清他的脸,只有这块玉佩。
张绍桢仔仔细细观察手中的玉佩。
出自昆仑山巅的顶级玉料,通身雕琢成麒麟,兽首双目圆睁,虎视眈眈,极为传神。
如此工艺,世间罕有。
若能查出这块玉佩出自何人雕琢……
笃笃。
屋门忽然被敲响。
“四少爷,该起了,不好误了进学的时辰。”
她自床边暗格中拿了一条新的束胸重新裹好,站在穿衣镜前确认妥当,这才朝外唤道:“进来。”
进屋的是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穿着石青色杭绸短褐,手上端了盆清水。这是她的随身护卫张鼐。
由于她的身体秘密,张绍桢不敢让旁人贴身伺候,起居之事皆亲力亲为,卧房便没有安排侍候的丫鬟小厮,一些琐碎事务则由护卫们操办。
索性父亲给了她十几个护卫。
她一边梳洗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护卫们的神态,语气尽量自然道:“昨夜我歇得早,青禾堂没出什么事吧?”
张鼐摇头,一贯地寡言:“少爷放心,一切安稳。”
其他几个护卫附和。
张绍桢见他们一如往常,心中打消了他们的嫌疑,又捏了捏拳头。
若是一切安稳,昨晚怎么被登徒子闯了进来?分明是他们失职。若非不宜声张,她定然狠狠惩罚一通。
她忍下愠怒,将那块玉佩递给了张鼐,淡淡吩咐道:“昨日捡到此物,不知主人是谁。我瞧这工艺不一般,你去京里几个玉器行打听打听,能否问出来历。记住,不可声张,以免他人窥探。”
若是平时,她定然不会解释这许多,可惜今日心虚难免。
所幸张鼐并未察觉异样,只是拱手应下。
昨日祖母吴太夫人尽兴,歇得晚,免了今早的晨省,张绍桢用过早膳便出门去国子监进学。
国子监是京城权贵子弟进学之所,她父亲张世钦官居一品,掌中军都督府,兼任总兵出镇宣府,乃是炙手可热的实权侯爷,她进国子监读书是绰绰有余。
其实她原本也不在此处进学,八岁时她便进宫做了太子伴读,一直在文华殿读书,直到一个月前太子赴河北巡营,文华殿停课,临走嘱咐她不可耽误学业,这才来了国子监。
早起误了些许工夫,怕进学迟到,一下车她便闷头朝学堂走,肩膀忽地被人揽住。
“小四,今日起晚了啊,往日都是第一个到学堂的。”这人含笑调侃她,语气格外熟稔。
张绍桢掀了掀眼皮,毫不意外地看见宁国公世子赵弘鄞的俊脸,轻轻嗯了一声。
赵弘鄞见他神情淡淡地看着自己,心中不自觉泛起一阵痒意。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隽秀的远山眉,妩媚的凤眼,嘴唇红润微翘,肌肤玉雕雪砌,站在那儿白得发亮,今日穿了件云蓝色银线团福纱袍,衬得一张小脸更加清艳。
他一点也不觉得被怠慢,张四一直是这个性子麽,他的视线随意落在张绍桢的脖颈上,忽然咦了一声。
“被蚊子咬了不成?”说着伸手要摸她的脖颈,“这里红了一片——”
张绍桢飞快躲开他的手,甚至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慢吞吞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昨晚喝多了,难受。”
赵弘鄞眼中划过一丝被拒绝的不悦,不知想到什么,古怪道:“你收通房了?”
张绍桢正烦闷着脖子上的红痕,这是昨晚那个王八蛋留下的,早起忘记遮掩了,竟然被他瞧出来,眼下听他这般说,顺势默认:“赵兄不也有通房吗?”
赵弘鄞蹙起眉,心下十分不悦,道:“你才多大,年纪小小行房,会损耗精血的。何况……”意味深长地上下扫了她一眼,“这身板,跟姑娘似的,你行吗?”
这话太冒犯了,张绍桢刚要发火,忽然一怔。
跟姑娘似的?
她从昨晚混乱的记忆中寻见一幕,那人的玄色织金襕袍在她眼中晃过一角。
玄衣昂贵,但昨日穿玄衣的客人也不在少数,是以她并未将此作为线索。如今一想,昨日赵弘鄞似乎也穿的玄色?
那人唤她桢儿,极为亲热,定然早已对她有所觊觎。
昨日的客人中,同她走得最近的、对她最暧昧的便是赵弘鄞了……
张绍桢眯起眼睛,轻轻问:“是不是你?”
赵弘鄞愣了愣,忽然神情微变:“你知道了?”
她浑身一凉。
就在此时,几个学子忽然从后跑了上来,还好心提醒他们:“司业来了!快跑,快跑!”
迟到可是要罚跪的。
赵弘鄞立刻拉着张绍桢往前跑去,张绍桢被拽着跑得喘不上气,哪里有工夫追问。
迈过学堂的门槛,赵弘鄞扔下一句“散学再说”,便去了自己的位置。
张绍桢的位置离他有些距离,只得作罢。
卫国公世子叶雍淳坐在她的后桌,靠在椅背上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忽然皱起眉,轻斥道:“不知羞耻。”
叶雍淳和她很不对付,兴许是看不惯她一个外室子却做了唯一的太子伴读,又兴许是因为她一来国子监便拿了次第二,将叶雍淳从甲等挤了下去。
虽然下一次考试他又回到了甲等,但两人的梁子从此结下了。此人性情冷漠顽劣,冷不丁便给她下绊子,往书案中塞死耗子,在凳子上倒米糊,甚至有一次差点燎了她的头发……
张绍桢神色难堪,用力将衣领往上一拉,挡住那片可疑的红痕,愠怒但沉默地坐了下来。
虽然昨日叶雍淳也穿了玄衣,但昨晚那个登徒子不可能是这个讨厌鬼!
她刚刚从书袋中取出籍册,后面便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捏住她的脖颈往后拖,叶雍淳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里的吻痕,”他重重蹂躏着她的脖颈,“哪来的?”
张绍桢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放开我!”
叶雍淳力道不减:“说不说?”
张绍桢又气又疼:“与你何干?”
赵弘鄞立刻起身朝这边走来。
坐在叶雍淳旁边的宁远侯世子许良谟幽幽道:“犯蠢不是?定是昨夜畅快了一宿啊。”
叶雍淳在赵弘鄞过来前松开手,转头看向张绍槿,面无表情道:“张五,你四哥收通房了?”
张绍槿是张绍桢嫡母许氏所生的嫡次子,和许良谟是表兄弟,都和她这个外室子天然不对付。
他看戏道:“老四连丫鬟都不怎么用,竟然开窍了。我回去便看看小嫂子模样。”
叶雍淳神情阴戾,重重将张绍桢往后一搡。
“没事吧?”赵弘鄞忙扶住张绍桢,对叶雍淳怒目而视,“你真是欠收拾。”说着便要动手。
张绍桢却听见了司业的脚步声,连忙拉住赵弘鄞:“别惹祸,散学再说!”
话音刚落,司业便进来了,见屋里剑拔弩张,笑道:“年少气盛啊,都消消火气,上课了。”
赵弘鄞强忍怒气回了座位。
在国子监,尊师重教便是天大的规矩,这群纨绔再乖张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无视老师,全都安安分分地听课。
可惜今日授课的司业岁数太大,讲起经书来声音又拖又长,有种神奇的催眠魔力。
张绍桢昨夜便没睡好,今早又受惊不小,听司业念叨没几句,眼前一阵阵发昏。
她暗叫不好,用力掐了把胳膊保持清醒,头脑却越发晕乎起来。
似乎着了风寒……
她趴在案上抵御困意,脑袋便似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司业似乎注意到学生在溜号,拿着经书慢悠悠朝下走来。
张绍桢若有所觉,从瞌睡中清醒了一瞬,刚要坐正,身下的椅子忽然遭了一记猛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