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凉风卷着桂花香钻进马棚,何思思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手里的食盒晃出轻响。丰年正踮脚往梁上挂干草,听见动静回头,鼻尖还沾着草屑,眼尾笑出的细纹里盛着碎光:“表小姐来了,今儿带了什么?”
“绿豆糕,”她搁下食盒,目光掠过他挽起的裤脚——小腿上新添了道月牙形的疤,“码头又不太平?”
丰年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草末:“卸货时跳板滑了,不打紧。”
他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块菱形糖果,糖纸边缘还印着夏天时她见过的靛蓝色,“洋人货轮上的太妃糖,甜得齁嗓子。”
何思思接过糖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在初秋的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以后别冒险。”她替他摘去肩上的草屑,却在低头时,嗅到他衣领间若有似无的硝烟味。
丰年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知道小姐心疼。”他的指尖划过她耳坠,那是她今早特意换的茉莉珍珠款,“巷口的桂花开了,明日带你去闻香?”
外头传来马嘶声,何思思望向窗外,见管家的身影晃过月洞门,忙往后退了半步。丰年却不退反进,长臂一伸将她护在草料架旁,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躲什么?”他低笑,“又不是第一次。”
何思思抬头,撞进他眼底的促狭。晨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在他眉骨上投下道暖调的影,像极了夏天替她挡马时的模样。她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明日辰时三刻,后门口的老槐树?”
“听小姐的。”丰年晃了晃手腕,“带糖炒栗子还是桂花酿?”
“都要。”她转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背,忽然想起昨夜在《申报》上看到的消息:永昌航运的货轮又在深夜靠岸。可此刻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桂花香,让她忽然不想追问,只想抓住这偷来的半日闲。
话音未落,马棚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厮阿福撞开木门,满脸是汗:“丰、丰年哥!西姨太要生了!二姨太让赶紧备马请接生婆!”
“前几日还好好儿的,怎的这就要生了!”何思思浑身一震,推开丰年时撞翻了身后的草料筐,绣着紫藤花的帕子掉在地上。
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艾草味,孙书敏蜷缩在汗湿的床单上,指甲几乎掐进明淑芳的手背。
她鬓角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每一声痛呼都像撕裂的锦缎,破碎而尖锐。
黄锦珩攥着浸透冷水的帕子,手抖得几乎拧不出水,铜盆里的水早己染成淡粉,倒映着窗棂切割的残阳。
“啊……”孙书敏忽然抓住她手腕,瞳孔因剧痛而涣散,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好痛……像是有把刀在绞……”话未说完,又一阵痉挛袭来,她整个人弓起,后背绷成一道颤抖的弧,冷汗顺着下颌砸在枕头上,洇开深色的痕。
明淑芳的指尖触到她小腹剧烈的起伏,胃里泛起钝痛。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平坦的小腹,白子杰的体温、梁一鸣的暗语,此刻都化作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
“产婆怎么还不来……”黄锦珩掀开棉帘的手在发抖,冷风卷着枯叶扑进来,刮过明淑芳后颈。孙书敏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腹部,指甲划过她掌心:“大太太,帮帮我……”
明淑芳踉跄着退到墙角,看着产婆终于撞开门的身影,掌心还留着孙书敏的掐痕,小腹却在此时泛起一丝极轻的悸动,像蝴蝶翅膀擦过水面,却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不是错觉,是生命在暗处扎根的震颤,是即将将她拖入深渊的倒计时。
孙书敏的指甲深深抠进床板,她忽然剧烈抽搐,身下的被褥迅速被鲜血浸透,像朵在暮色里绽开的红牡丹。
产婆尖叫着扑上去按压她的小腹,何思思这才看见床单下蔓延的血迹,比孙书敏染凤仙花时的汁水还要浓艳。
产婆颤抖着扭头,她的声音像漏风的竹哨,在暮色里碎成几片:“大太太…二姨太…血崩得厉害…保大还是保小…”
“保孩子……”孙书敏的声音被血沫泡得模糊,却像钉子般钉进众人耳膜。
黄锦珩猛地转身,袖中翡翠戒指磕在铜盆边缘,发出清越的响。她看见产婆惊恐的眼神,忽然想起前朝宫里那些血崩而亡的嫔妃,每具尸体底下都铺着染血的绸缎,却没人为她们问一句“保大保小”。
“不行!必须保大!”何思思从门外进来,孙书敏染血的手被她紧紧握住,腕间翡翠镯内侧的“自成”二字擦过她虎口,像道未愈的旧伤。
“敏姐姐,孩子还可以再生!你可千万不要糊涂……”她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执拗,却在触及对方掌心的温度时,骤然哽咽。
明淑芳皱眉,她向来不喜欢这个装的一副白莲花样的西姨太。却在看见对方因剧痛扭曲的脸庞时,心底泛起异样的钝痛。那是同为女人的本能恻隐,无关尊卑,只消一眼便能看懂产床上的挣扎,是深宅里每个女人的劫数。
“保大吧。”她别过脸,声音里带着不耐,却在产婆转身时,下意识按住药罐边缘。
不是为这女人,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未显怀的小腹,若有朝一日也躺在这里,是否也会有人为她犹豫半分?
孙书敏的目光越过明淑芳跟何思思,落在黄锦珩脸上。在窗前的黄锦珩正攥着帕子的手背青筋微凸,珍珠步摇下的侧脸冷若冰霜,眼底却闪过一丝只有她们能懂的暗涌。
“听西姨太的。”黄锦珩的声音让明淑芳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望着孙书敏忽然舒展的眉头,看着她唇角扯出的那抹笑,眼眶有些泛红。她深知书敏自己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恐怕早就随爱人而去。所以她拼死也会留下这个林自成唯一的血脉。因为懂得,所以选择成全。
暮色漫过窗台时,婴儿的啼哭刺破血雾。明淑芳望着孙书敏逐渐闭上的眼睛,终于明白——在这深宅里,女人的命从来不由自己,但至少,她们能选择用怎样的姿态凋零。
“自成……”她的瞳孔逐渐涣散,指尖却用力攥着床单,“我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腕间的翡翠镯“当啷”坠地,内侧的“自成”二字被血水污染,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原来有些名字,注定要刻进骨血里,哪怕生死相隔。
何思思扑过去时,触到她后颈的温度正急速流失,像片被暮色淹没的秋叶。
她的声音混着血沫,尾音却突然被一声绵长的痛呼扯碎,化作蜷缩在床角的战栗。
产房的烛火在酉时三刻忽明忽暗,夕阳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孙书敏脸上,像幅褪色的旧画。
刘铭赶回时,军靴碾碎了满地冷却的艾草。他身后的副官抱着马灯,光晕在他脸上晃出破碎的棱角,却掩不住眼底的怆然。
襁褓里的女婴突然啼哭,他转身接过孩子时碰翻了烛台,火苗在暮色里挣扎着跳起,映得他眼角的泪晶亮如刀。
“你放心,从今日起她就是我的女儿。”他看着孙书敏,声音混着哽咽,低头时,军装上的徽章蹭过婴儿皱巴巴的小脸,惊得她攥紧了小拳头。
黄锦珩替孙书敏净面时,明淑芳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酸涩,昨日瞧着还活灵活现的人,忽然就油尽灯枯,还真让人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黄锦珩也有些伤感,一边擦拭着孙书敏的脸颊,一边用只有明淑芳能听到的声音说:“女人生孩子,真是鬼门关里过一遭。”
暮色漫进窗台,将她发间的珍珠步摇染成灰色,明淑芳不安的心绪喷涌而出,看见孙书敏因为生孩子丢了命,她实在难以想象此事发生在自己头上该当如何?
“把孙氏送到西山跟自成合葬了吧。”刘铭起身时,军大衣扫过满地狼藉,怀里的女婴还正在啼哭。
暮色中,他的影子被马灯拉得老长,黄锦珩陪着他一道消失在走廊尽头。明淑芳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哭——原来在这深宅里,每个女人都是被困在笼中的鸟,她以为白子杰是她的归人,却没想过自己只是他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