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鸿玉一事尘埃落定后,刘公馆摆下家宴送别刘镇山。
红木餐桌上蒸腾着热菜的雾气,酱鸭油亮的焦糖色裹着桂皮香气,清蒸鲥鱼的汤汁在瓷盘里泛着琥珀光。银筷与青瓷碗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混着何思思的娇笑声在雕花木梁间回荡。刘镇山歪坐在太师椅上,翡翠扳指叩着桌面打着节拍,任由外甥女整个人挂在肩头。
“舅舅~我从国外回来刚跟您见面,您就要走了。”何思思发间羽毛饰品扫过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您就多呆几天嘛。”
“小丫头片子就会哄人。人老了招人烦,再不走你哥该烦我了。”刘镇山笑着拍开她的手,却往她碗里夹了块油亮的酱鸭,“多吃两块,省得尽说些甜腻腻的话。”
餐桌另一端,刘铭随意夹了筷新菜放进黄锦珩碗里,两人交换的眼神里藏着不言而喻的亲昵。
就在热菜刚上齐,众人举筷欲食时,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皮靴踏地声。
一个面生的副官大步流星跨进门槛,腰间崭新的枪套还泛着油光。
他啪地立正敬礼,目光扫过满桌酒菜,最后落在刘铭身上:“督军,赵鸿玉和金?己平安送抵鲁北,沿途未生事端!”
刘镇山慢悠悠地抿了口酒,夹起块卤牛肉嚼着,漫不经心地朝副官瞥了一眼,翡翠扳指轻轻叩着桌面:“少煊,你那个长得俊生生的白副官咋没见?以前这种跑腿的活儿不都是他抢着干?”说着随手把骨头一扔。
刘铭斜靠在太师椅上,叼着烟卷打了个响指,烟灰簌簌落在桌布上:“那小子请了长假,说是家里老娘快咽气了,这是新调来的王副官,办事利落得很,路上还顺道端了两伙马贼。”
他把啃剩的鸭腿骨随手一扔,挑眉冲副官道,“小王,一会儿忙完了,来跟老帅碰杯酒!”
王副官憨笑着点头,明淑芳却觉得喉头发紧。她强撑着作为大太太的仪态抬起头,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音平稳:“我还以为……白副官是得罪了督军,被革职了呢。”
刘铭闻言哈哈大笑,烟圈喷在水晶吊灯下散成细碎的雾:“胡说!你们这些女人啊!我不过是给他放个假罢了,怎么就成了革职了?”
他眯起眼睛望向明淑芳,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大太太这消息从哪儿听来的?莫不是府里有人故意传闲话?”
明淑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作为大太太的端庄面具下,心跳如擂鼓。面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刘铭的表情,那抹笑意自然得可怕,倒像是她真成了捕风捉影的闲人。
她别开脸望着雕花窗棂,雷声闷闷滚过天际,惊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咚乱响,恰如她纷乱的思绪。
“对了,”刘铭突然把烟蒂按在杂物盘,酱汁溅在明淑芳裙摆上也浑然不觉,“前些天守关的兵来报说大太太好威风,半夜出城还拿枪指着排长。干嘛去了?”
明淑芳的心脏猛地悬到嗓子眼,手中银筷险些滑落。她强作镇定地抿了口茶,冷笑道:“头疼病发作,疼得实在难忍。听人说城外有个神医专治疑难杂症,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连夜去求药了。”
刘铭挑眉:“你什么时候有的头疼病?我怎么不知?”
“您的心思整日都放在二姨太身上,”明淑芳语气带着几分尖酸,慢悠悠转动着腕间的玉镯,“哪里还有空关心我这个大太太是死是活?”
刘铭顿时咧着嘴笑起来,他冲明淑芳挤挤眼,又端起酒碗咂了一口,“来来,不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气氛一时僵住,刘镇山见状重重拍了下桌子:“都吃饭的时候,斗什么嘴?”
刘铭抓起酒碗仰头饮尽:“二十箱盘尼西林被地下党的人暗度陈仓偷走了,前线那边吃紧,一时间所有的西药都卖空了,真晦气!爸,你看能不能找西北那帮老东西拆借些药?”
刘镇山眉头一皱,翡翠扳指重重敲了下桌面:“药这玩意儿金贵得很,那帮老狐狸没好处怎肯松口?”
他瞥了眼何思思讨好的笑脸,语气缓和了些,“不过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老子去试试。但你小子下次再出岔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餐桌另一端,黄锦珩将温热的参茶推到刘镇山手边,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明淑芳不自然的神态。从方才白子杰的话题,到此刻刻意平稳的声线,大太太指尖发白的指节和躲避的眼神都在无声诉说着异常。
她轻抿唇角,将一勺乌鸡汤舀进明淑芳碗里,看似不经意地开口:“最近时局动荡,夜里出城总归不安全,我刚好知道一个妙手回春的中医,大姐的头疼可以去针灸一下。”
明淑芳扯出一抹冷笑,瓷勺搅动碗中汤发出刺耳声响。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琉璃瓦汇成水帘,却冲不散席间弥漫的硝烟与她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明淑芳盯着碗里翻涌的涟漪,白子杰临走前塞进她手里的船票、藏在木箱夹层的电台零件,此刻在胃里搅成酸涩的潮。滚烫的汤汁却像是点燃了胃里的火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首冲喉头。她猛地起身,瓷勺“当啷”一声掉在碗里,踉跄着朝厅外跑去,在回廊角落扶着栏杆剧烈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坏了肚子?”刘镇山皱着眉头放下酒碗。
“我去看看。”黄锦珩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在明淑芳远去的背影上停留片刻,随后不紧不慢地起身跟了出去。
回廊下,明淑芳撑着栏杆大口喘气,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黄锦珩递来一方绣帕,目光扫过她泛白的脸色,若有所思地轻声道:“太太可要多保重身体,这吐得这般厉害,改日请个大夫瞧瞧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