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怆是在半月之后醒来的。
他这次伤得极重,虽有荣庸先前设下的软垫以做缓冲,但肋骨仍旧断了几根,脑后也有巨大的血块,更不要提浑身的擦伤。
陆尚是含着泪将一切处理干净的,反倒是站立一旁的荣庸,望着那具瘦弱到了极致的躯体,始终不发一言。
他在想,该用什么留下楚清怆呢?
孩子吗?或许楚清怆根本就不想要。
那么,曾经楚清怆想要的是什么?若是现在给他,会不会太迟了?
在痛苦的喘息声中,楚清怆终于睁开了眼睛,可还来不及张口,胸腔内的淤血便争先恐后地喷涌了出来,随后是断骨裂身般的疼痛。
相比之下,先前因为毒素带来的疼痛,似乎都轻微了许多。
为什么?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着啊?他究竟是多么的罪无可恕,要把这样的罪受到无穷无尽。
曾经,他一心只想活着,活出个人样!可天要灭他,地不留他,生机尽断,处处深渊,如今他只求解脱,依旧不能如愿!
凭什么啊?为什么啊?
他想要嘶吼,却被满口的鲜血堵了个彻底,只有豆大的泪水不甘地滚落。
荣庸早就扑了上来,似乎想要揽住他,可他到底是太过生疏,最后也只是让楚清怆本就伤痕累累的胸腔更加疼痛。
“楚清怆……你……我……”望着这样绝望而痛苦的人,荣庸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过了半晌,方才哽咽出声,“楚清怆,不,沈瑾瑜,大瑜儿,沈若昭还是爱你的,是她用自己的命救回了你,无论如何……先好好活着,好不好?”
“什么?”
楚清怆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又把一双无神的眼神转向了身侧的陆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期待他说出些什么能够改变他命运的话。
陆尚后来想起,仍记得那双眼里,有不可置信、有痛苦和愤怒,却唯独没有希冀和死灰复燃的憧憬。
“是……沈若昭说……就当没有她这个母亲吧,来世……”
“哈哈哈哈哈!来世怎么样?我还会有来世吗?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她把二十多载的爱全部给了楚云璋,我……我活得像只卑贱的老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好恨啊!却不知道恨谁!”
楚清怆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之中,泪水混着淤血落下,他用力地捶打着自己,却又被荣庸揽进了怀里,无法动弹,只能用嘶吼来发泄着自己的不甘。
“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从来都没有!我如今什么都不求了,我只求解脱了,她偏偏又要用死来救我?她凭什么?她觉得这样就可以抵过这十九载的所有伤害了吗?她就可以问心无愧了吗?我并没有求她把我生下来!没有!没有!”
力度之大,荣庸几乎揽不住,只好不停地安抚着他。
“不是,至少……至少她己有悔过之心。楚清怆,她是爱你的。”
楚清怆闻言,却笑得更加凄凉了,他目露嘲讽,报复性地冲着荣庸道∶
“是吗?是因为你连这样的‘悔过之心’都没有得到过吗?你不说楚云璋得到了多少爱,却只盯着我得到的这些一文不值的‘爱’,就觉得我应该满足了?”
荣庸被他的话激得没了言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眼里,楚清怆的确是他一样的人,一样的似乎不该得到爱的人。
楚清怆的笑容却更加明媚了,他盯着荣庸一字一顿道∶
“谁要和你一起做这阴沟里的蛆虫!我恨你!恨你们每一个人!我谁也不会原谅!绝不!”
说话间,他刻毒的目光缓缓地扫视了过来,甚至包括为他包扎止血的陆尚。
荣庸无力地闭了闭眼,将心中的痛苦狠狠咽下,只颤声道∶
“无所谓,我被人恨惯了,不差你一个……但只要我在一日,这地狱便无人敢收你,听清楚了吗?”
话罢,他又摆了摆手,示意陆尚上前,楚清怆却从床上挣扎了起来,指着陆尚痛骂起来。
“我不要你救!我不要你们任何人的所谓弥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留下来了,我好痛苦,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一些迟来的悔意,凭什么就可以抵过这些年的所有痛苦?凭什么?凭什么?”
陆尚听他如此说,眼中也涌起了巨大的歉意,他明白楚清怆的痛苦,也明白他们这些人强留下他的自私。
可至少,不能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留吧?否则他们的余生,又该如何释怀呢?
“阿清……你至少想想沈氏和你腹中的孩儿吧……”
陆尚艰难开口,可未及他说完,楚清怆便红着双眸,又要扑过来。
“那就一起去死!我不稀罕!我什么都不稀罕!”
荣庸实在见不得他这副癫狂的样子,又怕他伤及自身,最后只能命人熬了碗安神汤来,给他强灌了下去,才终于将他制住。
而被迫陷入昏迷的楚清怆却难得地做了个梦,自放弃执念以后,他己经很久很久不曾做过梦了。
梦里,是年轻许多的沈若昭,她倚靠在秋千上,目光沉静,正盯着自己鼓鼓的腹部出神。
“该叫你什么好呢?小调皮鬼!不过也无妨,听人说,肚子里越折腾的将来越聪明,你哥哥不大像个读书的料子,日后我的诗文经书,就由你来继承吧!”
她边说边笑,又把手里的诗文翻动了起来,光影摇曳,那张记忆里总是冷酷刻毒的面庞,居然温柔的不像话。
楚清怆呆呆地躲在阴影里,眼神眷恋地望着那个身影,嘴巴开开合合了许多次,都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响动,只有泪水在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
慢慢的,夕阳终于落下了,沈若昭将好容易选定的两个字放进怀里,起身去了卧房,楚清怆也连忙跟了上去。
可沈若昭却回过了头,她温柔地望着楚清怆,柔声道∶
“你叫什么?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楚清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局促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在盗取那些本就不属于他的爱。
而他也早己发了誓,他要恨每一个人,不原谅每一个人,包括沈若昭。
可一开口,再望见那样的眼神,语气却又委屈的不行。
“我叫楚清怆,怆……很痛很痛的那个怆……你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呢?”
“不要……不要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沈若昭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歉疚,只把怀里写着“瑾瑜”二字的红笺递给了他。
楚清怆眼里又涌起了泪花,他颤着手不知道要不要接下。
可就在这时,光影偏转,周遭都黑了下去,沈若昭也不见了,楚清怆急急忙忙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触到一片血腥。
黑暗里,楚清怆似乎还听到了自产房传来的声响,有人在痛苦挣扎,却仍死命的叫喊着∶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保小保小!”
楚清怆好像又得到了一点点爱,可惜这样的爱总是来得太迟太迟,明明他是那样容易满足的人,却依然没等来被爱救赎的一天。
他将继续这样“恨”着沈若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