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大臣实在不忍,躬身将他扶了起来。
楚清怆护着肚子,又在暗中提了好几口气,这才勉强坐了起来。
而荣庸早就将身子都背了过去,似乎并不想再见他。
杜书宴则在楚清怆倒地的那一刻便冲了上去。
他与明崇秋形同父子,楚清怆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他。
小小的孩童,眉眼极冷,额间却有个童子痣,鲜红又,看着倒像是庙里捏的泥塑。
杜书宴年轻时也爱说笑,因此没少捉弄这个小师弟。
师兄弟二人己是三年未见,再次重逢却成了这样,热泪立马滚了出来,又耐心苦劝道:
“清儿,你别是灰心丧气昏了头了,陛下先前不是认了楚云璋才是扶光吗?你如今又跟着瞎掺和什么?”
楚清怆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仍旧道:
“我就是扶光,这点做不得假。”
方略知却有些惊诧,眼前狼狈宛如弃子的人,怎么会是扶光先生呢?
先不说姿容如何,至少气质也要出尘吧?
就眼前这个丑八怪?就这?
他皱起了眉头,不赞同道:“君后殿下,您就算是个软骨头,惧怕陛下淫威,也不该冒领冒认啊!”
楚清怆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又努力将眼前的飞蚊驱走,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沓信件,递到杜书宴手中。
“师兄,劳您帮我读给诸位大人们听听。”
杜书宴皱着眉头将书信接过,翻开第一封,便见上头用行楷写着“扶光先生谨启”。
杜书宴越瞧那字越觉眼熟,可众人都把他盯着,也不好再分神,只得静心细看,又高声诵读起来:
“观者蟾影拜言,先生新书付梓,实为幸事。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日弃如土。虽为万种思量,难敌一心相同……”
楚清怆似乎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竟也用那嘶哑的喉咙低诵起来。
“行驿秣马,心似烈焰,相见无期,应难奈,知己远。”
心有不甘,他又将那句“相见无期,知己远。”暗自咂摸了数遍。
可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当年望见这封信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和感伤。
坦白一切,又或许是继续隐忍?
真的己经快忘了……
他望着荣庸的背影,扯出了一抹凄凉的笑意,终于将那句迟来的回复,告诉了那个人。
“莫奈何,烟水茫茫,知己为故人。”
“蟾影,我亦未曾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下与你相见。如今,你还如愿吗?”
如愿?如何如愿?
荣庸转过身来,怒视着他的知己。
他的知己囚首垢面,狼狈不堪,就站在他的眼前。
而这,正是他的杰作,亦是他曾经的求而不得。
这些书信将他的所有祈求与脆弱展露人前,彻底撕碎了他费心维持的完美帝王面具。
转过头,他却将真心所托的知己逼成了这样。
所以原本只属于楚清怆的羞辱,也在此刻全部变成了荣庸的。
西周彻底安静了下来,这是一场独属于扶光与蟾影的初次相见,也是属于楚清怆与荣庸的久别重逢。
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
荣庸却从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读出了从未有过的难堪与羞耻,深沉的细白眼瞬间涌上了滔天的恨意。
他怒视着楚清怆,拳头握得死紧,却仍做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假象,居高临下道:
“故人?你楚清怆算什么故人?嫉妒兄长,算计替嫁的故人?你龌龊不堪、卑贱恶劣,若早知扶光是你……不!从头到尾,都是你不配为扶光!”
话至激昂处,荣庸索性将桌案一扫而空,可那砚台十分厚重,袍袖并不能将其掀翻。
荣庸怒极,见连方砚台也要忤逆,干脆又将砚台也捡了起来,冲着楚清怆砸去。
本就瘦弱的身子根本躲闪不及,虽有杜书宴的尽力回护,但砚台还是无可避免的砸在了楚清怆的头上。
瞬间激起了无数的血花,又淋漓地洒落各处。
荣庸的面色依旧恼怒,甚至仍在怒喝着“不配为扶光!”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楚清怆却隔着这些乌黑黏腻的血液,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
其实也并没有过去许久,大抵就是荣庸刚登基的时候。
那时他弑父囚母,虽然大权在握,却仍旧惶惶不可终日,只得写信给扶光疏解一二。
其中虽用了隐喻之法,言明对父权正统的不认可,却并未提及弑父等悖行。
但楚清怆还是通过种种细节,抽丝剥茧地分析出了事件的真相,这才有了《谪鹿》篇中荣庸最喜欢的那首诗。
那首诗,的确就是楚清怆出于私心,想要送给他的蟾影的。
他在隔着扶光与蟾影,宣泄着自己绝无可能宣之于口的爱意。
而他的蟾影也的确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精神大振,并很快走了出来。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楚清怆曾经真的以为,这会是他们冰释前嫌的第一步。
可荣庸在重整旗鼓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重赏远在崇州的楚云璋,为他解除婚约,迎他进京。
更是为了楚云璋的名声,将当年替嫁一事全数推到了楚清怆的身上,说是他自甘堕落,满腹心机,恶意算计。
甚至连罪魁祸首楚家都得了封邑与加赏。
到最后,声名狼藉,受尽千夫所指的,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
也不只是名声,还有前途与性命,他的这一生被毁得彻彻底底,再无半点希冀。
到头来,最凄惨的苦主却成了凶犯,楚清怆想想都觉着好笑。
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彻底绝了心思,再没有回过蟾影一封信。
楚清怆又擦了一把血污,露出了一抹凄绝的笑意,冷声道:
“我明白,我从头到尾都明白的,也只有将扶光彻底弄脏了,你才不会来抢、你才不会帮着楚云璋来抢走我的一切。”
“我才能守住我的扶光、师父留给我的扶光。我这一生荒诞又无稽,借着扶光之名,方才快活了几日,我又怎么能允许你和楚云璋一起来玷污它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竟然又荡出了一抹天真的微笑,露出了森白的牙。
“所以……不如让我亲手来吧!把扶光也弄脏了,我就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