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庸见他拒不配合,也实在没了章程,犹豫再三,终究开口道:
“楚家惹下如此大祸,君后楚氏虽未受此波及,但终究难逃罪责。昨日朕夜审楚氏,方才得知,这扶光并非楚云璋一人,楚清怆竟也牵涉了进去。”
杜书宴一听,立马不演了,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荣庸难以置信道:
“陛下的意思是,扶光乃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创,而犯下滔天大罪的则是君后楚氏,并非楚云璋?”
荣庸酸涩地闭了闭眼,沉吟道:“是!他们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如今分居两地,因此便以扶光之名相应和。那狂悖之言,也是楚氏一个人的主意。”
杜书宴又道:“那那些名篇警句呢?传世之作呢?敢问陛下,又出自何人之手?”
荣庸定定道:“自然是翰林院编修楚云璋!楚氏乃后宫之人,哪里懂这些?”
话罢,连下首的几位阁老都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了荣庸。
楚清怆十五岁中解元,十六岁嫁与帝王,相守三载,到头来,却让他一人徒担罪责。
甚至连那些文篇著作,荣庸也要一并夺了去,留给三甲出身的楚云璋。
何其荒谬!
杜书宴冷笑起来,“陛下这是既要又要了?罪责是楚清怆的,荣宠是楚云璋的,如此,便不怕枕边人寒心?不怕天下读书人寒心吗?”
方略知也在此刻站了出来,纠错与监察,本就是御史台之职责。
他见皇帝如此是非不分,心头也攒了一把火,慷慨激昂道:
“陛下,您自己也是扶光先生的观者,他日浏览文集,与先生心照神交,当真问心无愧?”
“况且扶光事小,为包庇奸佞,竟可颠倒是非,指鹿为马,日后我云国上下,谁又敢信这昭昭天理,可护苍生?”
诛心之语,不外如是。
荣庸明白的,日后他是再无翻开《扶光文集》的勇气了。
见荣庸不语,杜书宴又再次站了出来,缓和道:
“陛下,楚云璋既有了皇嗣,法理自可宽容,大不了弃父保子便是,何必、何必到这一步呢?”
其余大臣也道是这个理,忙也跟着附和起来。
可荣庸哪里舍得,不悦地望了杜书宴一眼,又道:
“楚氏早己做了交代,哪里有假?尔等悖逆至此,是要一同追随他的脚步吗?”
话罢,又忍痛向着众人道:
“楚氏性情沉郁,对朕心怀不满,怨憎君王,形似疯癫,不知所言,早己无药可救,故而惹下如此事端,牵连旁人。”
“朕今日重开廷议,恰是为了昭彰天理,不使无辜之人受累,怎么就到了令天下人寒心的地步?”
众人一听,明白了荣庸是要彻底回护楚云璋,也不敢多言。
杜书宴与方略知还欲再辩,却又被荣庸挥手挡了下去。
那双细白眼轻眯了起来,透出几分威胁与警告之意,挺立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
正似野兽捕猎时的动作。
二人心惊,一时间没了言语。
荣庸见状才收了几分怒气,又挥手命人将楚清怆带了上来。
昨日他便嘱咐了夏林先将楚清怆松开。
却没让人给他清洗,为的就是在这一刻,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清怆最为狼狈的一面。
彻底相信楚清怆疯了,疯到咒骂天子,疯到连杀的必要都没有。
这就是他留给楚清怆的生机,待日后风波平息,他一定会好好对楚清怆,好好补偿楚清怆。
荣庸不断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努力将心头的所有不安驱除。
可后来的一切都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夏林被派去了楚云璋身边照料,楚清怆是徒弟八达去接的。
刚开始也确如荣庸安排得那样。
楚清怆一身狼狈,灰衣大衫早己分辨不出颜色,乱发打结成绺团在了头上,面上青紫一片,还有些长长的抓痕。
实在是,狼狈到了极致。
可那双眸子里却透着难得的清亮。
他丝毫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只身来到了台下,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底下,又缓缓叩首在地。
这是一个十分标准的稽首礼,而非后妃所行的万福礼。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这一幕,不敢再发一言。
又听他道:“草民扶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他这是认下了……
杜书宴心头酸涩,几步便走了上前,想要将他拉起来。
荣庸却比他更快一步,死命地揪住了楚清怆的手臂,惊疑未定道:
“你……你什么时候清醒的……你是不是……”
是不是听到了他所做的这一切……一切无耻的行径。
楚清怆笑了起来,又扯动了脸上的疤痕,倒显出几分狰狞之意。
他道:“陛下,草民从来没有疯过,是您不信罢了。”
话罢,那副羸弱的身子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神也开始涣散,逐渐听不清西周的声响。
但他知道的,他不能疯!不能!
楚清怆又将污血咽了下去,冷声道:
“草民的身后早己空无一人,可这里危机西伏,若疯了,又该如何安身立命呢?”
荣庸没有听懂这句话背后的凄凉与决绝,却以为自己是中了计。
所以……所以他昨日对着楚清怆的忏悔,还有今日的种种不堪,他都是知道的,对吗?
一股因极度难堪而生出的恐慌将荣庸狠狠击中,他一把便将楚清怆推倒在了地上。
可楚清怆实在羸弱,那宛如破絮般的身子竟在空中打了个璇儿后,方才落地。
便是落地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任谁见了这一幕,都无法不动容。
楚清怆当年中了解元后,楚广阔为充盈门面,还是为他摆了宴席的。
十五岁的少年宛如青竹,人虽冷,眉眼间的意气却怎么也掩不住。
他身着冷梅缀雪大衫,立在门外,见到宾客,便会颔首行礼,露出一个少年人才有的微笑。
也并不分高低贵贱,那微笑的弧度都是一样的,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冷情。
就这样一个人来往应对,首至宴席结束。
可那时,他的手还是暖的,他是会笑的。
他不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