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到时,荣庸正在楚云璋的服侍下更换孝衣,轩窗侧影,两人的身子贴得那样近。
楚云璋虽也是读书人,如今还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但与皇帝来往,却从不重礼节。
眼下两人身上都是厚重的孝衣,可那身浓重的樱花信香还是扑盈了整个宫室。
夏林眉头轻蹙,只得打发了徒弟快些去将檀香点上,这才来到荣庸身前,跪下回话。
反正每次楚云璋在,荣庸都不至于太过生怒,夏林也并非是多么关心楚清怆的安危,总归禀报过了,死了也不算在他头上便是。
可谁知他话还没有说两句,荣庸便断定了楚清怆是在故作姿态,以死相胁。
夏林哪里还敢分辩,只得叩首请罪,也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日后不能再过问楚清怆的事,免得徒惹祸患。
可他并没有想到,也正是这样的自作聪明,成全了他此生最大的灾祸。
后来的帝王痛失所爱,妻离子散,用尽心力救一人而不得。
太医断言,若是早些用药,或是那人肯顾惜自己半分,也不会药石无灵,生机尽断。
荣庸搬起石头砸断了自己的脚,亲手掐灭了属于自己的救赎。
可此时的帝王并不知晓,他欣喜于自己的果决,终于要将最后一丝屈辱也抹去。
待孝期一满,那段不堪的过往便会随着林氏的入土一起被深埋起来,无人知晓。
而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日后史书工笔,他就是先帝与太后唯一的爱子,云国最无可置疑的王。
至于荣明睿和楚清怆,也将被他抹杀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新生,而这一刻,荣庸也等了很久很久了。
他是极有耐心的猎手,哪怕胜利在望,也从不乱阵脚。
血红的朱砂在端砚里一点点荡漾开来,上好的徽笔清润,舒展遒劲的字体很快便在明黄色绫锦上显出了身形:
“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命带孤煞,妨夫克子,难延后嗣。既无《关雎》之德,遑论《桃夭》之福,岂可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君后玺绶,迁居幽宫,至死不出。”
楚云璋亲眼见着皇帝拟好了废后的旨意,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这才意有所指地望向了自己的腹部,轻声道:“三哥哥,待一切尘埃落定、归邪返正之后,呦儿再给您一个惊喜吧!”
荣庸大概明白楚云璋想要的是什么,他也不介意用楚云璋的存在来昭示自己的胜利。
可惜楚云璋方才的表现,实在令他失望。
楚清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后,难道楚云璋就是了吗?
君后一位,事关国本,他要的不只是风花雪月,更是要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
想到这里,荣庸的眸光逐渐深沉了下去,他凑近楚云璋,将方才被夏林打断的那个吻重新续上。
“好云儿,朕终归不会负了你,负了这些年的情谊。”
楚云璋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那因并肩战斗而滋生出的十几年情谊,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谁也夺不走!
无论是谁!
楚侯府
太后崩逝,楚家自然也在守灵之列,沈若昭一早便穿了外命妇的朝服前来祭拜。
又亲自到皇帝面前为楚云璋告了假,两人一起回了府。
楚云璋如今尚不满三月,沈氏自然担心被人冲撞到了,又拉着他细细问过饮食睡眠,还检查了他贴身带着的护身符。
这才把一颗慈母之心放下。
母子二人早己合计过多次,若是凭借腹中龙子入宫,难免招人非议。
但若是荣庸封后在前,公布喜讯在后,那才是双喜临门,无上荣宠呢!
沈氏越想越是得意,又戳了戳楚云璋的额头,笑骂道:
“也是你这傻小子有福气,只一回便有了,日后又是嫡子又是长子的,该有多尊贵呢?连你父亲近日都往咱们这边来得勤了些,首夸你有本事!”
楚云璋故作羞赧地笑了笑,这才意有所指道:
“瞧娘亲说的,咱们楚家不是己经有了个君后吗?怎么到我这里,您就高兴成了这样?阿怆知道了,又该埋怨您偏心了!”
沈氏不在意地笑笑:“你是我头生的孩子,又是我亲自看顾长大的,我不疼你又疼谁?”
“你不知楚清怆有多好笑,上回我去瞧他,临走时,他还赌气唤我楚侯夫人,瞧着是要与咱们一刀两断了,这样也好!免得日后带累坏了你!”
听她这么说,楚云璋反倒是有些不安,若按楚清怆的性子,当真要一刀两断,又岂会就这样算了。
“母亲,您是亲耳听到他说会让出君后一位的,对吗?”
楚云璋这一问,又让沈若昭被迫想起了那日的场景。
“母亲,您告诉我,我便让出君后的位置,不让兄长为难。”
还有那头孱弱的九色鹿,它温热的舌头带来的触感,仿佛还在眼前。
沈若昭有些不自然,只得陪笑起来,呐呐道:“是!是!他是这么说……想必,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他性子虽有些孤僻阴郁,但还是很听我话的,这次不也成功把陛下激怒了吗?”
说话间,沈氏又想起了今日的传闻,犹豫片刻后,还是苦口婆心道:
“云儿,我今日怎么听说,你劝了陛下对那个逆子掌嘴?”
楚云璋闻言立马将脸垮了下去,不悦道:“母亲何出此言?若非我求情,陛下都要将他打死了!我不开口,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于人前吗?”
沈若昭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起来:“好云儿,娘亲不是责问你的意思。这些年凡是有些好的,便是抢了来,娘也要弄给你,又怎么会责问你呢?”
“那能是什么?娘亲心里果然还是疼楚清怆多一些的!”
沈氏被他磨得没了主意,只能手忙脚乱地哄道:
“嘿,你这孩子,娘亲最疼谁、最爱谁,你心里当真不知吗?”
“为娘不过是怕你被那个逆子带累坏了,没得因为他,把这些年的好名声都搭了进去!眼看着就要立新后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楚云璋嘟了嘴,又狠狠捶了捶肚子,故作委屈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沈若昭哪里能让他真的锤到肚子上,忙将那双保养得宜的嫩手接了过来,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上去,嘴里还在调笑着:
“是哪只手手不听话,去锤我的宝贝孙儿啊?娘亲定要狠狠地罚上一罚!”
这是幼时母子二人常玩的把戏,如今再次重演,虽然十分幼稚,却恰好驱散了楚云璋心中的所有不安。
无论如何,这些年的母子之情也做不得假,他不信哪日东窗事发,沈若昭就能不管不顾地将这些情谊抛下。
他就是沈若昭最爱的儿子,这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就算只是一场梦,他也会将这场梦维持到底,不容任何人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