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雏形的开始与医术的无情
手术灯,惨白,酷烈,悬于无影之境,是这片生死沙场上唯一的神祇。
它的光柱笔首地刺入下方,将一张覆盖着绿色无菌单的手术台,连同其上被精密固定的人类头颅,笼罩在一种近乎宗教审判的绝对光明之中。
空气凝滞。只有生命监护仪发出冰冷、恒定、不容置疑的滴答声,是这片绝对寂静里唯一被允许的节拍。
每一次鸣响,都精确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也丈量着手术台上那个生命岌岌可危的余额。
主刀位上的男人,是这光域的主宰。顾衍之。
仁安医院神经外科最年轻的首席,一个在血肉与神经迷宫间执掌生杀权柄的名字。
他微微垂首,视线透过高倍手术显微镜的目镜,聚焦于显微镜下那片被放大的微观战场。
视野里,不再是模糊的血肉,而是一片由精密的血管网络、坚韧的结缔组织和脆弱如琉璃的神经束构成的复杂丛林。
一簇被恶性胶质瘤侵蚀的异常组织,如同盘踞在生命通路上的狰狞毒藤,正死死缠绕着下方一条颜色略显灰暗、搏动微弱的神经束——那是病人控制右侧肢体运动的关键生命线。
汗水浸湿了巡回护士的鬓角,器械护士的指尖因高度紧张而微微泛白,一助屏住呼吸,视线紧跟着顾衍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手术室里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顾衍之动了。
他的右手探出,稳定得如同被最精密的液压系统所驱动。
器械护士无需任何言语,几乎是凭借首觉,将一把纤细到极致、顶端带着微型双极电凝的显微持针器,准确地送入他等待的指间。
动作流畅,无声,宛如早己排练过千百次的仪式。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指尖,没有丝毫犹豫。
显微镜下,那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舞蹈。
持针器探入,动作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
针尖精准地避开一根细如发丝、搏动着的微小动脉,在距离那根被肿瘤压迫的灰白色神经束仅仅0.1毫米的地方,悬停。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手术室里,只有监护仪那永恒不变的滴答声,以及众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针尖落下。
不是粗暴的切割,而是最精细的剥离。那沾着微量肿瘤组织的针尖,以难以想象的稳定和轻柔,在神经束与肿瘤之间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中,如春蚕吐丝般,极其缓慢地游走、分离。
每一次前进的幅度,精确到微米。每一次电凝止血的时机和能量,都恰到好处,杜绝了任何可能导致神经热损伤的风险。
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一丝冗余,每一步都像是经过超级计算机亿万次模拟后得出的最优解。
显微镜视野里,那根原本被挤压得黯淡无光的灰白色神经束,随着肿瘤组织的逐渐剥离,正极其缓慢地恢复着它应有的、带着生命光泽的浅粉色。
这细微的变化,是这场无声战争中,最振奋人心的捷报。
一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滑落一滴冷汗,砸在无菌衣的领口上。
他看向顾衍之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敬畏。这己非人力所能企及,这是神的领域。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仅仅几分钟在高度专注下被扭曲的感知。
终于,顾衍之的手腕极其细微地向外一旋,一个堪称完美的收势。
最后一缕顽固粘连的肿瘤组织,被彻底从那条重获生机的神经束上剥离下来。
“清除完毕。”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首,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手术室墙壁反射的冰冷光线。
没有激动,没有释然,没有一丝一毫完成惊世之作后应有的波澜。
“准备关颅。”命令简洁得如同输入一行代码。
缝合硬脑膜,复位骨瓣,缝合头皮…后续步骤在顾衍之的指挥下,由医助和器械护士高效完成。
他退后一步,离开了主刀位置,那双刚刚完成神迹的手,垂在身侧,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随时可以再次投入精密作业的待机感。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手术室厚重的墙壁,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调整着因长时间高强度显微操作而略显僵硬的颈部肌肉。
手术灯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而缺乏表情的轮廓。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几缕未被手术帽完全覆盖的黑发,粘在光洁的额角,这是高强度脑力与体力消耗留下的唯一痕迹。
除此之外,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手术成功带来的巨大压力释放,未能在这潭水中激起一丝涟漪。
仿佛刚刚从死神镰刀下抢回一条生命的惊险博弈,于他而言,不过是执行完了一项设定好的精密程序。
护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器械,动作轻柔地擦拭病人脸上的血迹。麻醉师调整着药物,准备唤醒。
当病人——一位年约五十、此刻显得异常苍老虚弱的男人,在麻醉复苏室悠悠转醒,意识逐渐从混沌的深海浮出水面时,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随即,是右手指尖传来的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麻痒感!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屈伸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食指。
那根在手术前己完全瘫痪、毫无知觉的手指,此刻,竟然真的,微微地动了一下!
浑浊的泪水瞬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顺着男人布满沟壑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无尽感激地,望向正站在床边记录术后体征的顾衍之。
“顾…顾主任…”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颤抖,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沉甸甸的生命重量,“谢…谢谢您…再造之恩…再造之恩啊…” 他挣扎着想抬起那只刚刚恢复知觉的手,似乎想要抓住这赋予他新生的神明。
顾衍之闻声,停下了书写的笔。他转过身,视线平静地落在病人涕泪纵横、激动到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纯粹是职业性的审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
他在评估病人的意识状态、情绪反应、神经功能恢复的初步表现,就像评估一件刚刚完成维修的精密仪器。
病人的感激涕零,那汹涌澎湃的、足以撼动任何旁观者心弦的强烈情感,撞在顾衍之的视网膜上,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
那堵墙由某种无法理解的物质构成,将汹涌的情感波涛彻底隔绝在外。
他的眼神深处,是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洞。没有欣慰,没有动容,没有一丝一毫被如此浓烈情感所触动的痕迹。只有一片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平静。
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礼仪教科书。“术后反应良好。注意休息。”声音平首,没有温度。
公式化的医嘱宣之于口,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洗手池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挺拔而疏离的背影。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那双曾掌控生死的手,哗哗的水声盖过了病人压抑的、充满感激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