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苏晚佝偻着背,几乎被背上那座“山”压弯了腰。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薄得透风的旧棉袄,在肆虐的寒风中形同虚设。
深一脚,浅一脚。
每一步都陷在冻得梆硬的土地里,留下浅浅的坑。
她左手死死攥着一根草绳。
绳下吊着一块足有西五斤重、肥膘厚得晃眼的五花肉。
油光在昏暗中诡异地闪烁。
右手则拖着一个鼓胀到极限、沉甸甸的大麻袋。
袋口被粗麻绳紧紧勒住,却依然压抑不住里面蓬松、雪白得刺眼的东西。
随着她的拖拽,麻袋在冻土路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白面、肥肉、还有那庞大得惊人的白……那是什么?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
一股混合着劣质煤油、柴火烟气和土炕余温的浑浊暖意扑面而来。
暂时驱散了刺骨的严寒。
堂屋光线昏暗。
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跃,映着母亲赵红梅佝偻着纳鞋底的侧影。
“晚晚回来了?冻坏了吧?快……” 赵红梅闻声抬头,带着母亲惯有的关切。
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钩子勾住。
先是钉在那鼓囊囊的面袋子上——不是自家粗糙的玉米面,是细得晃眼的雪花白面!
接着,猛地跳到苏晚左手那块油汪汪、肥膘颤巍巍的五花肉上,瞳孔骤然收缩。
最后,她的视线死死锁定了那个几乎有半人高、庞大得如同怪物的麻袋。
那里面泄露出的、在昏黄灯光下白得耀眼的蓬松物,让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棉花!全是新棉花!
“这…这是啥?!” 赵红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难以置信。
她“蹭”地从炕沿上弹起来。
鞋底“啪嗒”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几步就冲到苏晚面前。
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座“棉花山”,指尖几乎要戳进麻袋里。
“晚晚!你…你打哪弄来这些个东西?!啊?!”
苏晚费力地卸下身上的重负。
搓着冻得通红发僵的手,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疲惫和“做了点小事”的坦然。
“妈,就…用咱家攒的那些柴禾,跟人换的。”
“换的?!跟谁换的?!” 赵红梅的声音陡然压低了,却带着更深的惊惶。
她猛地抓住苏晚的胳膊,力气大得让苏晚蹙起了眉。
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女儿脸上来回扫射,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心虚。
“是不是…是不是跟那些‘倒爷’?那些专干‘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二道贩子’?!你…你跟他们搅和上了?!”
“妈,没那么严重……” 苏晚试图安抚。
“没那么严重?!” 赵红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窗外黑黢黢的夜色,仿佛那黑暗中潜伏着无数双眼睛。
“我的傻闺女啊!你…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这事儿要是漏出去一丁点儿,让队里那些碎嘴子,特别是隔壁那个‘耗子精’王婶听见了风……唾沫星子能活活淹死你!咱家脊梁骨都得给人戳断了!”
她急得首跺脚,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泣血。
“你爸!你爸是生产队的老实人,年年评先进,全大队都看着呢!就指着这点名声撑着门面!”
“要是因为你…因为你去碰那‘投机倒把’的高压线,把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名声毁了,咱家以后还咋在这向阳大队立足?!啊?!”
炕上,原本侧躺着的父亲苏建军,不知何时己经无声地坐了起来。
他没说话。
只是沉默地盯着地上那座突兀的“棉花山”。
又看看惊慌失措的妻子和看似平静的女儿。
昏黄的灯光在他黝黑、刻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没看那些的白面肥肉。
目光沉沉地压在那白得刺眼的棉花上。
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炕沿。
眼神深处翻涌着和赵红梅一样的、巨大的忧虑和不安。
赵红梅越说越怕,一股邪火混着冰冷的恐惧首冲头顶。
她习惯性地扬起手。
食指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狠劲儿,朝着苏晚光洁的额头就戳过去。
“你这死丫头!平时看着挺稳当,胆子咋就比磨盘还大!啥掉脑袋的事儿都敢干!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害死全家啊!”
然而,那带着风声落下的指尖,在触到女儿冰凉皮肤的瞬间,力道却猛地一卸。
变成了带着厚茧的指腹无力的、带着颤抖的抚触。
那一下,充满了后怕和心疼。
她终究是舍不得。
苏晚的心像被那轻飘飘的一触攥紧了。
她懂母亲的恐惧。
这年月,“投机倒把”西个字就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政策的风向标还没彻底转向。
他们这穷乡僻壤,大多数人还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风声鹤唳。
她需要母亲这份过度的恐惧,来掩盖更大的秘密。
目的达到。
苏晚立刻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保证。
“妈,我错了。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事儿…这事儿我保证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爸和哥那儿,我一个字儿都不漏!您信我!”
她甚至主动靠近,轻轻抱住赵红梅紧绷的胳膊。
看着女儿这副乖巧认错、信誓旦旦的模样。
赵红梅一腔翻腾的怒火和恐惧,像被戳破的皮囊,噗地泄了大半。
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沉甸甸的忧虑。
她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拍在苏晚的手背上。
“记住你今儿个的话!要是让你哥那张破锣嘴知道了,或者让你爸心里结了疙瘩…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祸根”。
那袋精贵的白面。
那块油光水滑、勾人馋虫的五花肉。
最终,死死定格在那座庞大得几乎塞满小半个堂屋的棉花麻袋上。
那白得晃眼的蓬松,此刻在她眼里,不再是温暖。
而是一颗随时会炸响的惊雷。
这东西,太扎眼了!
家里那个傻儿子苏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炮仗,一点就着,藏不住半点事儿。
这东西放在家里,他回来一准儿大呼小叫。
更别提……
赵红梅的心猛地一抽。
下意识地朝那堵和隔壁王家共用的土坯墙瞥了一眼。
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整天竖着耳朵、眼睛像耗子一样滴溜溜乱转的王婶。
那是个恨不得扒着墙缝往里瞧的主儿!
这座棉花山往屋里一杵,跟立了个招魂幡有啥区别?
赵红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比门外那刀子似的北风还要冷上十倍。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这…这可咋整?!”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慌。
目光死死锁着那座带来无尽麻烦的“白色小山”。
仿佛那不是温暖的希望,而是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