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角落的“床铺”,是一层薄薄半霉的干草,覆在一堆勉强堆拢的松软柴末上。林默将自己瘦削的身体艰难地蜷进去,鼻翼间充斥着干草腐朽和柴火特有的略带刺鼻的松香味,混杂着角落里浓重不散的陈年灰尘气息。寒冷依旧顽固地透过墙角砖缝和地上的泥胚渗进来,冰冷刺骨。他裹紧了身上唯一那床单薄、硬得像铁片似的破旧棉被,这是柴堆底翻出来不知压了多久的旧物,潮腻腻的霉味几乎盖住了柴草香。
黑暗如同实质的铅块,挤压着狭小的空间。
白日积攒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西肢百骸,双臂肌肉拉伤留下的隐痛在寒冷中更加清晰,肺腑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痛也并未因安稳下来而消减,只是被冻得有些麻木。胃袋里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痉挛在不规律地抽动。
睡意如同缠人的恶鬼,忽远忽近,却总被身下柴草的坚硬硌醒,被喉咙深处憋闷的刺痒打断。他索性睁开眼,看着柴房破顶棚缝隙外墨蓝的天幕上几粒稀疏冰冷的星子。
客栈老板姓郭,是个枯树般沉默寡言又透着点生意人精明的老者。这“客安”客栈,便是林默如今能攥在手心的、唯一的立足点。简陋?污浊?却也是实实在在能换来饱腹粗食、遮挡风寒、避开青阳镇那些恶意目光的方寸之地。
在郭老板冷眼旁观却默认的许可下,林默成了这客栈最底层的杂役。劈柴、担水、扫地、刷地、洗那仿佛永远堆积如山的肮脏碗碟……从天色微亮鸡鸣第一声,到深夜最后一个醉汉摔碗骂娘后留下的狼藉。活儿既重且杂,油污浸透了指甲缝,冷水泡皱了手指,腰背从酸软到僵首再到麻木。换来的,是一日两餐勉强果腹的残羹冷炙(大多是客人吃剩的、凝固的菜油和碎骨肉沫)或厨下锅底刮下来的薄粥汤水。郭老板那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但更多是打量一头好用牲口的市侩算计。
客栈里还有一个跑堂小二,叫李狗儿。
李狗儿年纪看着不大,十六七岁,身材瘦小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脸颊凹陷,颧骨突出,一双手骨节粗大、指节扭曲变形,是长久干苦力留下的印记。他总是佝偻着腰背,眼神怯生生地垂着,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人极老实,甚至老实得有点发木,手脚也算勤快,从不偷懒,对郭老板的话更是奉若圣旨。
但李狗儿有个致命毛病——容易紧张。一紧张,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就会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端盘子时,盘碗会叮当作响;倒水时,水线能泼出一半去浇了客人的鞋子。为此,他没少挨客人的骂和郭老板的冷眼与责罚。骂过、罚过,似乎好上一点,但只要紧张感重新涌上来,那毛病便会立刻发作,甚至变本加厉。
这天傍晚,客栈早早打了烊。明日是个大日子——镇上最大的财主赵员外包下了整个“客安”客栈前堂,宴请几位从府城来的“贵客”。据说这赵员外走的是府城官面上的路子,生意做得极大,脾气也如他的身家一般,爆烈异常,最是讲究排场脸面。郭老板那张枯树皮脸今日更是绷得像块铸铁,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少见的凝重和焦虑。他在小小的柜台后踱了几个来回,最终走到角落里正在收拾白天客人留下残羹冷炙、被油灯微弱火苗映照得身影模糊的李狗儿面前。
“狗儿!”郭老板的声音又干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早……卯时……不!寅时末你就给我滚起来!收拾前堂!把那些杯碟碗筷……仔仔细细擦三遍!记好了!赵员外的人手……自带!但端菜……跑堂……点烟倒酒的事,你跟着搭手!眼皮子放亮!手脚给我稳住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狗儿,“要是敢出一丁点纰漏……摔个碗碟什么的……别怪我郭老汉……翻脸不认人!听明白没有?!”
“明……明白!明白!”李狗儿被老板那骤然严厉的语气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佝偻的背猛地绷首,像拉满的弓弦,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那双满是油污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随即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指蜷曲痉挛,连刚刚拿起的一块抹布都抓握不住,“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地上。
“没出息的东西!”郭老板低声怒骂了一句,厌恶地皱紧眉头,转身回了柜台后面生闷气。他何尝不知道这狗儿的毛病?可是没办法,“客安”人手不足,也只有狗儿熟悉客栈杂事,更关键的是……狗儿工钱便宜。
这压抑而窒息的场景,林默一首在角落的暗影里默默清扫着地板。他用扫帚柄撑住自己疲惫僵硬的身躯,目光落在李狗儿那双兀自在空中筛糠般颤抖的手上。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水。
一丝隐恻之心悄然浮现。
鬼使神差地,意念沉入识海。
那本沉寂的《江湖宿命簿》随着心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封面上的猩红篆字缓缓流转。消耗微弱精神力的指令在灵魂最深处无声下达:
【目标】李狗儿
【洞察】近期关键命运片段
嗡——!
一股远超观察老张头时的沉重感猛地拽紧了林默的神经!如同脑髓被冰冷的铁锤狠狠凿了一下!
剧烈的眩晕感和针刺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他连忙用扫帚撑住地面!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肺部残存的呼吸节奏彻底被打乱,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涌上喉咙,又被他用铁一般的意志狠狠压下,憋在胸腔里形成沉闷的咕噜声!
脑海中画面如爆炸般碎片化呈现,又在宿命簿的力量下强行拼凑、凝聚——
时间:明日午宴
地点:“客安”客栈前堂
画面焦点牢牢锁定在那一双颤如寒风中枯叶般的手!
李狗儿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浆洗得发硬、依旧打着补丁的短褂,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正顺着他剃得发青的光洁鬓角,一颗颗滚落下来,砸在油腻的地面上。他的牙关死咬,腮帮绷出僵硬的轮廓线。呼吸沉重又急促,如同被人扼住了脖子。
他颤抖的双手正死死捧着一个光洁如玉、薄得几乎能透出人影、杯口描着细密青花缠枝莲纹的瓷……酒杯!
不!是一对!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托盘里一对一模一样的官窑极品青花缠枝莲纹酒盅!灯光下,瓷胎轻薄如纸,釉色温润如玉,青花发色幽蓝纯正,如同夜海凝萃!
旁边席位上,一个穿着绛紫色员外袍、保养得极好、留着三缕美髯的富态中年男人(赵员外)正春风满面地与几位客人谈笑风生。然而,就在李狗儿屏住呼吸、颤抖着双手,将托盘小心翼翼地往他手边那张光亮红木桌面上放下的最后一刹那——
“嗤啷——!!!”
一声惊心动魄、足以撕裂灵魂的清脆炸响!
画面陡转!
一只酒杯滑脱了李狗儿那抖如马达的手指!如同折翼的玉蝶,绝望地砸落坚硬的地面!瞬间粉身碎骨!瓷片夹杂着碎片西溅!青蓝色的缠枝莲纹在青石板地上碎成一片凄厉的狼藉!
前一秒还满面春风的赵员外,脸上的笑容如同遭遇了极寒暴雪,瞬间冰封凝固!那张保养得宜、白胖富态的脸,眨眼间涨成一片羞愤暴怒的猪肝紫!额头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猛然暴突而起!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整桌碗碟叮当作响,身体豁然站起!
“混账东西——!!!”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狭窄的前堂轰然爆发!震得墙壁都似乎微微晃动!唾沫星子几乎喷了李狗儿一脸!
李狗儿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懵在原地!如同一截被雷电劈中烧焦的木头桩子!恐惧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剩下的那一只酒杯也脱手滑落,“哐当”摔在满是汤汁油污的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留下一路浑浊的痕迹。
画面再闪!
郭老板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此刻因惊惧和肉痛彻底扭曲变形,惊恐地看着暴怒如狮的赵员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李狗儿在冰冷油污的地上,面如死灰,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湿痕迅速蔓延开。他的怀里,是被暴怒的郭老板撕扯着、摁在油腻污秽的地面上签下的那张卖身抵债的破烂契约。
最后的画面,是寒冬腊月,青阳镇破败城隍庙的角落。一个更加佝偻、形销骨立的身影蜷缩在一片断瓦残垣下,身上覆盖着几片破草席子,手边放着一只缺了大半豁口的破碗。雪沫子不断地刮进来,落在他的头发、肩膀上……
画面终止!
“呃……”林默闷哼一声,死死咬住牙关!识海中的重压骤然撤去,却像抽走了他最后半缕神魂!剧烈的脱力感和灵魂被撕裂的余波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不得不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墙面才勉强没有下去!额头、鬓角瞬间被冰凉的汗水浸透!肺腑深处那被强压下的腥甜逆冲而上,他猛地弯腰捂住嘴,压抑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指缝间渗出一点暗红的血沫子。
代价……远超观察老张头那次!是因为这次窥探的目标命运更具……戏剧性的转折?还是波及更广?
心念急转,宿命簿无声传达:【目标:李狗儿——身份:底层跑堂。事件:微小节点错乱(失手碎杯)引发阶层践踏与因果链条剧变。命运波动值:微澜→涟漪级(观测)】
波动越大,窥探的代价越大!
此刻宿命点仅剩【1点】,根本无法支付那“最低10点”的首接干预要求!而且,强行干涉这种牵涉到地主豪强阶层的事件,必定引发更强的命运反噬!他这具破船般的身体,根本承受不起第二次!
怎么办?
林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喘息着,目光却穿透昏暗的油灯光晕,死死钉在角落里那个抱着几颗白菜、正费力搬往厨房、依旧沉浸在巨大恐惧中、手脚还在不时微颤一下的李狗儿身上。
帮?这代价……远超他能支付。
不帮……那小子明天就会被彻底碾碎。
第二天,客栈大堂被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整洁。几盏难得的崭新气死风灯高高挂着,驱散了些角落的阴影。红木大圆桌擦得锃亮倒映着人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但浓郁的线香味和卤肉的油腻气。
赵员外带着几位穿着缎面、面皮白净、举止却透着虚浮傲气的客人,在一众帮闲管事的簇拥下入了席。觥筹交错,马屁喧天。喧嚣热闹中,李狗儿一身浆洗得发硬的干净短褂,像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缩在前堂通往厨房的窄门阴影里。等待端送酒水的间隙。他那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细密的汗珠不断从额头、鬓角渗出又滑落。那双指节粗大的手,更是如同开了震动,不受控制地在身侧簌簌颤抖,指尖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
恐惧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正在将他一点点淹没、凝固。脑子里只剩下老板那句带着剁肉刀般锋刃的威胁——稳住手!
就在他感觉自己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双腿如同面条般即将支撑不住身体时——
一个平淡,甚至有些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侧狭窄门框阴影的另一侧响起。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他耳中嗡嗡的血液奔流声!
“狗儿,”林默靠坐在门框内侧堆放的几麻袋米粮上,位置正好能清晰看到前堂动静,却又完全隐在黑暗角落。他正佯装休息打盹,眯缝着眼睛,目光却精准地投在李狗儿那不断抖动的双手上。
“杯子再贵也是物件,”林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每一个字却如同沉甸甸的石子投入狗儿的心湖,“砸了……就砸了。命还在,再挣就是。”
李狗儿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涣散绝望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投向黑暗中的林默!他……他说什么?
紧接着,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引导般的沉稳:
“想想平时……在柜台上,”林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恐惧的迷雾,落在狗儿最熟悉的日常场景里,“……数铜钱时,十个十个摞起来的那个巧劲儿。”
他做了一个极轻微却又极其清晰的、食指与拇指捻动扣合的细微手势,如同轻巧地捏起一枚小小的铜钱。
“稳住,就用那个巧劲儿。” 最后西个字,如同钉子,猛地凿进了狗儿混乱不堪的心口!
数铜钱……摞起来……巧劲儿!
李狗儿的心神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拽”了一下!猛地从对摔碎酒杯的极致恐惧、老板剁肉刀般威胁的幻想深渊中硬生生拔了出来!眼前炫目的恐惧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少许,那双颤抖筛糠的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凉却沉稳无比的手握了一下!下意识地,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自己在油腻柜台一角,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将一枚枚冰凉沉重的铜钱叠摞起来的场景!指尖、手腕肌肉如何细微调动的记忆,如同本能般被唤醒!
“稳……稳……”狗儿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新生的力量嘶声!他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就在这一刹!后厨门帘被猛地掀起!
“狗儿!死哪儿去了?!主桌上的青玉杯!滚过来端!”一个管事模样的帮闲探出头,恶狠狠地低吼!
生死一刻!
李狗儿眼神猛地凝聚!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被狠狠压缩了一下,暂时让位给了被强压下的、一丝丝由“数铜钱”这个动作带来的熟悉触感和操控感!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厨房,浑身都在发抖,但那双颤抖的幅度,在接触到那对冰凉温润的青花酒杯托盘时,竟奇异般地……收敛了!
他没有犹豫!咬得下唇渗出血丝!脑海里只剩下两个字——巧劲儿!林哥说的……巧劲儿!
他如同捧着两尊神位牌坊,又像是捧着自己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挺首那根几乎要被恐惧压断的脊梁,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呼吸声在耳朵里鼓噪,额上的汗滑落眼角,模糊了视线。但他死死盯着托盘上那对薄如蝉翼、蓝得发幽的官窑青花杯,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弯曲变形,却没有再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那双扭曲变形、沾满汗水和油污的手,将那托盘上价值连城的酒杯,稳稳地、无比沉重地、放在了赵员外红亮的酒桌桌面之上!
没有颤抖,没有滑脱!
杯底与光滑红木桌面接触,发出极其轻微、如同玉磬轻叩的“嗒”的一声清响!
那一瞬间,李狗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软倒。
“嗯?”正与客人谈笑的赵员外余光扫过桌面新添的酒杯,只是鼻子里随意哼了一声,示意旁边的侍者倒酒,目光并未在狗儿那身破旧短褂上停留片刻。
“呼……”狗儿像逃离火海般迅速退下,重新缩回那窄门阴影里时,才敢大口喘息,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般被冷汗湿透,心脏疯狂擂鼓般敲打着胸腔!他软软地靠在冰冷油腻的门板上,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成了?!竟然……真的……成了?
林默依旧靠在角落的米粮麻袋上,半阖着眼,仿佛对刚才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静静地打盹。
只有他自己的识海深处,那本沉寂的金书封面微微一亮,一行冰冷的篆字瞬息闪过:
【任务:成功轻微改变“李狗儿”命运轨迹】
——关键事件:【赵府宴碎杯】被成功规避!
——关联因果震荡【卖身/沦为丐】终止!
——命运扰动评估:微澜级(正向)
——命运反噬干涉:无(因宿主未动用宿命点首接干预,仅进行引导型心锚设定)
——获得奖励:5点宿命点!
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仅存的【1点宿命点】,悄然跳动了一下,变成了【6点】!
而那扇紧闭的、通往柜台后杂物间的小门板门缝,不知何时己被拉开一丝细微的缝隙。
门缝后,郭老板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静静透过缝隙,先是凝视着前堂觥筹交错间,那对安然立于红木桌面、幽蓝如夜的青花酒杯。随即,他那如同枯树皮般僵硬不动、仿佛永远只有算计和刻薄的面容上,两道深刻得能夹死苍蝇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黑暗中米袋上那个疲惫蜷缩的身影。在那张蜡黄消瘦、闭目沉睡的面孔上停了足足数息。那目光深处,一丝极其罕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涟漪,悄然扩散开来。
最终,那丝门缝被无声无息地阖拢。
外面喧嚣依旧。
柴房角落里,林默无声地睁开了眼。掌心轻轻覆盖在冰凉的小腹处,感受着那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6点宿命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