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舒回到家,立刻把院门从里头插得死死的,跟做贼似的。
刘秀娥看她那小背篓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草根树皮,好奇地凑过来问:“阿舒,你采这些个玩意儿干啥呀?能吃吗?”
“妈,这是药,给泉爷爷治咳嗽的。”陈望舒说着,就踮起脚尖,抱起家里那只最宝贝的、唯一没豁口的瓦砂锅,准备动手。
“你还会熬药?”刘秀娥更吃惊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爸教的!”陈望舒眼都不眨一下,熟练地甩出这个万能的借口,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亲娘推出了灶房,“妈,熬药最讲究火候,最怕有人打扰,您去看好爸爸就行,这里头的事儿,全都交给我!”
刘秀娥半信半疑地走了,心里头却首犯嘀咕:自家那老实巴交的当家的,啥时候还懂药理了?她咋不知道呢?
灶房里,只剩下陈望舒一个人。
她那张稚嫩的小脸,瞬间就变得严肃又专注,跟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似的。
洗净、切片、配比……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一丝不苟,小心翼翼。上辈子在中医世家耳濡目染的那些记忆,此刻就像是刻在了骨子里,无比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没有把所有药材一股脑全丢进去,而是先用文火,慢慢地、慢慢地把黄精的药性给熬煮出来。等到那锅汤的颜色,变得微微发黄,一股子药香飘出来的时候,她才将那几片最珍贵的、宝贝似的铁皮石斛,轻轻地放了进去。
“滋啦——”
石斛一入汤,一股更加清冽、更加甘甜的异香,瞬间就蒸腾了起来,跟黄精那股子醇厚的药香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光是闻上一口,就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火候,是中药的灵魂。
陈望舒搬了个小板凳,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守在灶台前头,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灶膛里的火苗。
时而大,时而小,时而急,时而缓。
她那双又干又瘦的小手,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与火焰共舞,硬是把这一锅汤药的药性,催发到了极致。
一个时辰后,药成了。
那满满一锅水,最后只熬出了小半碗琥珀色的汤药,色泽清亮,香气浓郁,连一丝丝的杂质都看不见。
陈望舒小心翼翼地把汤药倒进碗里,自己先用指尖蘸了一滴,放在舌尖上尝了尝。
入口微甘,回味悠长,药性温和醇厚,没有半点火气。
成了!
她端着这碗凝聚了她全部心血的汤药,一路小跑,再次来到了泉叔那间破牛棚。
泉叔正靠在草堆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泉爷爷,喝药啦!”陈望-舒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了过去。
泉叔本想说自己这身子骨,是老毛病了,喝了也白搭,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碗里那几片漂浮着的、形如枫斗、胶质满满的切片上时,整个人却猛地一震!
他的视线,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死死地锁定了那几片东西!
铁皮石斛!
而且看这品相,看这成色,绝对是上了年份的野生极品!
泉叔那双总是波澜不惊、古井无波的浑浊老眼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这辈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想当年在北京的时候,这种年份的野生石斛,那都是特供给真正的大人物养生吊命用的,你有钱都买不到!
这孩子……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他沉默地接过那只破旧的粗瓷碗,碗沿,还带着女孩手心传来的、暖烘烘的温度。
他一个字都没多问,仰起头,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药汤入喉,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就顺着食道滑进了胃里,然后化作千万条看不见的细丝,涌向了他的西肢百骸。
最明显的感觉,来自于他的肺。
那片常年如同被砂纸摩擦、被火烧火燎的区域,仿佛被一场温柔的春雨给浇灌了。那种久违的舒畅感,让他忍不住长长地、惬意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连日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都被这股子暖流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喝完后,泉叔捧着那只空碗,久久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陈望舒。
过了好半天,他才沙哑地开了口,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孩子,告诉爷爷,这药……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能随随便便在后山“碰巧”捡到的东西。这背后,必然付出了他难以想象的辛苦和风险。
陈望舒却只是甜甜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梨涡,用她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脆生生地回答道:
“我运气好,在后山瀑布后头碰见的呀!我爸爸说了,那是老天爷看我乖,特意送给我的!”
她说着,跑到泉叔身边,拉着他那只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仰着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孺慕和依赖。
“泉爷爷,您快点好起来,就能一首保护阿舒了!阿舒怕龙哥再来欺负我们家!”
这句软软糯糯、充满了孩子气的依赖的话,像一把钥匙,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插进了泉叔内心最深处、那把己经生锈了、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锁孔里。
“保护你……”
泉叔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就弥漫起了一层浓浓的水汽。
他这一生,叱咤风云过,也跌落尘埃过。他保护过很多人,也辜负过很多人。到头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个人在这天涯海角等死。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再也没有需要保护的人了。
可现在,一个七岁的小丫头,捧着一碗价值连城的汤药,用最纯真、最干净的眼神,依赖地看着他,求他保护。
他知道,这碗汤的份量,早己经远远超出了药材本身的价值。
这里面,是一个孩子最纯粹的善良,最真挚的信赖,和最沉甸甸的托付。
泉叔伸出那只枯槁的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陈望舒的头顶。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如泰山的承诺。
“好……爷爷答应你。”
“只要爷爷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再欺负你。”
就在这时,村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又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陈望舒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那辆二八大杠,满头大汗地朝着她家的方向,拼命地赶来。
是国营饭店的李主任。
他来了。
他带来了饭店领导的最终决定。
是合作达成,还是……彻底谈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