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深的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海。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边界。只有沉重如铅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将他层层包裹、拖拽、下坠。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在粘稠的黑色洋流中沉浮、碰撞,偶尔闪现出模糊而扭曲的碎片——刺耳的尖叫、刺目的警灯、手腕上残留的、想要抓住什么的灼热感…还有…晚星哭泣的脸…
但这些碎片转瞬即逝,无法抓住,无法理解,只留下更深的迷茫和一种撕裂灵魂般的痛苦。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的努力,都像在泥沼中挣扎,耗尽仅存的气力,换来的只是更深的疲惫和无边的虚无。
他感觉自己被锁在一个无形的囚笼里,意识清醒地感知着这令人窒息的束缚,却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坠落感。
那不是真正的声音。
是一种…频率?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规律而稳定的…脉冲?
滴…滴…滴…
它固执地、不知疲倦地响着,如同黑暗中的坐标,微弱却不容忽视。霍庭深破碎的意识本能地想要抗拒这陌生的入侵,但它太稳定了,太有规律了,反而成了这片虚无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它是什么,但潜意识里,仿佛有某种东西在告诉他:这个声音…很重要…它连接着…外面?
他试图将涣散的“注意力”投向这滴答声的来源,如同在狂风中试图聚焦一盏遥远的孤灯。这耗费了他巨大的精神,带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脑髓被搅动般的眩晕和恶心。意识碎片再次剧烈震荡、翻腾。
就在这痛苦的震荡中,另一缕更微弱的、截然不同的“痕迹”被触及了。
是…气味?
一种极淡的、混合着消毒水、药物…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阳光晒过干草的…温暖气息?
这气息如此熟悉,如此深入骨髓,瞬间在他混乱的感知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轮廓——晚星!是晚星的气息!她就在附近!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部分混沌的迷雾!巨大的渴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焦灼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想靠近那气息!想确认她是否安全!想…想回应她!无数模糊的念头和情感碎片汹涌而来——保护她…别哭…别离开…危险…陈梅…小宇…协议…快走…!
这些念头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沉寂的意识之海上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他拼命地想要驱动沉重的眼皮,想要活动僵硬的手指,想要发出哪怕一个音节!但身体如同被万吨巨石镇压,纹丝不动!只有那滴答的仪器声,如同冷酷的倒计时,提醒着他与外界那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距离。
晚星…
一个无声的嘶吼在他灵魂深处震荡。
我在这里…
别怕…
别…走…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对这具冰冷躯壳最绝望的冲击,却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半点回响。只有监护仪上代表他剧烈神经活动的波形,再次出现了异常的、不稳定的尖峰。
与此同时,医院后方废弃锅炉房旁。
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穿过锈蚀的管道,发出呜咽般的怪响。陈梅蜷缩在一堆废弃的麻袋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内心的煎熬而剧烈颤抖。王铮派来远远跟着她的安保人员,沉默地守在十几米外的阴影里,确保她的安全,没有靠近打扰。
张德顺最终还是不放心,悄悄找了过来。他看着陈梅那副失魂落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慢慢走近,在她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冰冷水泥墩子上坐下,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处医院大楼零星亮着的灯火,浑浊的老眼充满了悲悯。
“陈梅啊…” 张德顺的声音沙哑低沉,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凉,“还记得…小宇出事前那个礼拜天吗?”
陈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依旧将脸埋在臂弯里。
张德顺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那天日头真好,我去地里检查灌溉管道,老远就看见小宇那孩子,在向日葵地边上,跟霍…跟那小子待在一块儿。霍小子当时也就十七八吧?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好像在画啥。小宇就趴在他旁边,小脑袋凑得近近的,看得可认真了…”
陈梅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我听见小宇问他,‘庭深哥哥,你为啥总画向日葵呀?’ 霍小子没马上答话,就是笑了笑,摸了摸小宇的头。后来…后来小宇好像又说了句啥,声音小,我没听清…但霍小子听完,愣了好一会儿…” 张德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然后…然后他指着那片开得最好的向日葵,对小宇说…”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清晰地复述着,仿佛要将这尘封的记忆刻进风里:
“因为啊,它们就算低着头,心里也永远向着光。再难的日子,熬过去,总能等到太阳升起来。”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剧烈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德顺,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尖锐刺痛的茫然!
这是…庭深对小宇说的话?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时候?
张德顺看着陈梅终于有了反应,浑浊的泪水也涌了出来:“陈梅!你听见了吗?!这是霍小子对小宇说过的话!他…他心里是疼孩子的!他比谁都明白那场事故意味着什么!他这十年…他把自己活成了啥样?!他画向日葵!他开‘金色葵园’!他把小宇的花瓣当命一样收着!他…他最后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让你去讨公道!他图啥?!他图啥啊?!”
张德顺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悲愤:“他是不该瞒着!他当年是怂了!是怕了!怕他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怕连累我这个老废物!可他的心…他的心从来没歪过!他一首在用自己的法子…赎罪!在守着心里那点光!可你呢?!陈梅!你拿着他给的剑,差点把他和他想护着的人…全捅死了啊!”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陈梅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得更紧。张德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最痛的地方!霍庭深对小宇说过的话…那句关于向日葵和光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
她忽然想起,事故前几天,小宇回家时,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小片金黄的向日葵花瓣,献宝似的给她看,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说:“妈妈你看!庭深哥哥给我的!他说向日葵最勇敢了!” 当时她只当是孩子的玩闹,并未在意…
原来…原来那不是玩闹!那是霍庭深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一份关于“光”和“勇气”的信念,悄悄种进了一个孩子心里!而那个孩子,带着这份信念,走向了他生命的终点…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领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一首以为霍庭深对小宇只有冷漠和利用!她恨错了方向!恨错了对象!她最深的恨意,刺向的,竟是一个同样背负着沉重枷锁、同样在黑暗中守护着那一点点微光的灵魂!而她…她差点亲手熄灭了那盏灯!也彻底毁掉了那个被灯守护的人!
“我错了…我错了…” 陈梅再也支撑不住,从麻袋堆上滑跪到冰冷肮脏的地面,额头抵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宇…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对不起他啊…!” 悔恨的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她终于看清了自己被仇恨扭曲的面目,看清了自己犯下的、几乎无法挽回的罪孽!
就在这时!
张德顺口袋里的老年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是王铮打来的!
张德顺手忙脚乱地接通,王铮急切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张师傅!找到了!刘福根找到了!就在医院老库房!账本…账本也在他手里!他这些年一首偷偷藏着,担惊受怕!我们拿到了!铁证如山!”
这个消息,如同划破绝望长夜的惊雷!
张德顺激动得浑身发抖:“好!好!太好了!” 他看向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昏厥的陈梅,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希冀,“陈梅!你听见了吗?!账本找到了!那王八蛋跑不了了!霍先生…霍先生他是清白的!他没包庇!他是被逼的啊!”
陈梅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泪水泥污,眼神却透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亮光!账本…铁证…霍庭深是被逼的…他…他还有救赎的机会!而她…她还能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张德顺连忙上前搀扶她。
“快…快带我去…” 陈梅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去病房…我要去…亲口…告诉他…”
ICU病房
林晚星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守护者,依旧固执地跪坐在病床边冰冷的地上。她的脸颊紧贴着床沿,目光片刻不离霍庭深灰败的脸。手腕上的深紫色指痕清晰可见。她紧握的掌心摊开着,里面是那片己经被体温和泪水彻底濡湿、几乎化为纸浆的向日葵花瓣碎屑。
王璐医生刚刚检查完,神情依旧凝重,但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一丝丝:“生命体征暂时稳住了,但神经活动极不稳定,意识状态非常脆弱。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她的目光落在林晚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林晚星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霍庭深身上。她看着他那紧闭的眼睑,看着他因镇静剂而过于平静的睡颜,看着他手腕上那根象征着他此刻毫无防御能力的约束带…无尽的悲伤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线,再次用自己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覆上他同样冰冷的手背。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她掌心那片残破的花瓣上。
“庭深…”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又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对着那片混沌的黑暗低语,“…你听得见,对不对?你还在…跟它打架呢…”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无尽的怜惜和祈求,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一朵向日葵的轮廓。**
囚笼之中,霍庭深破碎的意识,正与那滴答的仪器声和晚星的气息艰难地“搏斗”。那规律的脉冲如同冰冷的锁链,而那温暖的气息则是唯一的灯塔。就在他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抵抗眩晕、试图靠近那气息时——
一种全新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荡漾开来!
是…指尖?
是…温暖的、带着颤抖的…指尖?
它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眷恋,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画着什么?
那触感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真实地穿透了混沌的屏障!
一朵…花?
是…向日葵!
是晚星在画向日葵!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部分迷雾!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情感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垮了他意识中苦苦维持的堤坝!
晚星!
她在!
她在画向日葵!
她在…等我!
所有的痛苦、挣扎、混沌,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微小的触碰和无声的图画驱散了片刻!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想要回应的渴望,如同火山般爆发!
病床上,霍庭深那一首如同石雕般静止的身体,在没有任何外部刺激的情况下,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如同困兽般疯狂地、剧烈地滚动起来!*幅度之大,连眼睑的皮肤都清晰地被牵动着!
那条缝隙,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猛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掀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这一次,不再是茫然无焦点的微光!
那双眼睛在睁开缝隙的瞬间,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 目光不再是涣散的,而是带着一种混沌的痛苦、极致的疲惫,以及一种…如同溺水者终于看到水面般、令人心碎的、强烈的求生欲和…聚焦的努力!
他的视线,极其艰难地、抗拒着重力的拉扯和意识的眩晕,死死地、死死地…定格在了林晚星那张近在咫尺、布满泪痕的脸上!
虽然眼神依旧混沌不清,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但这一次,那目光中,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呃…晚…” 一个破碎的、被剧烈喘息打断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
病房的门,在这一刻,被猛地推开!
浑身狼狈、脸上泪痕未干的陈梅,在张德顺的搀扶下,踉跄着冲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霍庭深那努力睁开的眼睛和痛苦聚焦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陈梅看着霍庭深那双映着林晚星倒影的、痛苦挣扎却努力想要清醒的眼睛,所有的愧疚、悔恨、迟来的领悟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救赎渴望,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挣脱张德顺的搀扶,几乎是扑到床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对着霍庭深那双艰难睁开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那句迟到了十年、也救赎了她自己灵魂的呐喊:
“霍庭深!我原谅你了!账本找到了!王八蛋跑不了!你听见了吗?!我原谅你了!!!”
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杜鹃啼血,在寂静的病房里轰然炸响!
霍庭深那聚焦在林晚星脸上的、痛苦挣扎的目光,猛地一震! 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
仿佛这声呐喊,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撞进了他混沌的意识核心!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至极、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声!
紧接着,他那刚刚努力睁开的眼睑缝隙,如同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般,猛地向上完全睁开!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强行从深渊底部拽出的、令人心悸的清醒!
他死死地盯着泪流满面、嘶声呐喊的陈梅!
然后,目光极其艰难地、缓缓地转向了床边,那个依旧用手指在他手背上描摹着向日葵轮廓、此刻也因陈梅的呐喊而震惊抬头的林晚星…
西目相对。
他的目光里,痛苦依旧,混沌未散,但那深处,仿佛有某种坚冰,在陈梅那声“原谅”的惊雷和晚星指尖的微光下,轰然炸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流声。
下一秒,那强撑着的、令人心悸的清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巨大的疲惫和无法承受的痛苦瞬间将他淹没!
他的眼睑,如同断线的闸门,沉重地、不受控制地、彻底闭合!
身体猛地一松,再次陷入了更深、更彻底的昏迷。
只有监护仪上,代表他刚刚经历了何等剧烈神经风暴的波形,留下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紊乱痕迹。
林晚星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描摹向日葵的弧度。
陈梅在地,失声痛哭。
张德顺和王铮冲进来,只看到霍庭深再次紧闭双眼的苍白面容。
王璐医生脸色剧变,立刻上前检查。
只有宋律师,站在角落,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地扫过病房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霍庭深手腕那根软布约束带上,又移向林晚星手腕的深紫指痕和陈梅丢在地上的股权转让书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