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静静地听着路易十西的话,没有急着反驳。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血淋淋的真实。
"陛下说得对,"李旦缓缓开口,"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虚伪和算计。但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既然您己经看透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坐在那张王座上?"
路易十西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李旦会这样问。
"如果权力只是为了让人恐惧,如果王冠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那您完全可以放弃它,去做一个普通的孩子。"李旦继续说道,"可您没有,这说明在您心中,还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您。"
"因为..."路易十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马扎然见状,立刻跳出来插嘴:"陛下当然是为了法兰西的荣耀!为了..."
"我让你说话了吗?"路易十西冷冷地瞪了马扎然一眼,后者立刻闭嘴。
李旦趁机继续说道:"陛下,恕我首言,您之所以感到孤独和愤怒,不是因为您拥有了权力,而是因为您还没有真正拥有权力。"
"什么意思?"
"真正的王者,不是让人害怕的人,而是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人。"李旦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宫殿里却异常清晰,"就像您刚才说的那些大臣,他们表面恭敬,背后嘲笑,这恰恰说明他们并不真正服从您。您现在拥有的,只有您父王的荫蔽,一个可怜的可有可无的法兰西国王的称号。”
“正如亚瑟王传说中的那样,”汤若望一边翻译着一边引用典故,即便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亚瑟王?"小国王冷笑一声,"那不过是吟游诗人编造的故事罢了。现实中哪有什么圆桌骑士,哪有什么为了正义而战的王者?"
"陛下说得对,那确实只是传说。"李旦点点头,"但为什么几百年来,人们依然在传颂这些故事?为什么每个孩子听到亚瑟王的名字时,眼中都会发光?"
路易十西沉默了。
"因为人们渴望这样的王者存在。"李旦继续说道,"他们渴望一个不是因为血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品格和能力而被拥戴的君主。陛下现在七岁,或许可以问问自己——您想成为什么样的国王?"
路易十西的脸色变了又变,小小的拳头紧握着,指节都泛白了。
"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不是那些大臣眼中的小丑,不是马扎然手中的傀儡!"
马扎然的脸色骤然一变,想要制止,但路易十西己经站了起来。
"可是我该怎么做?"小国王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他们都比我年长,都比我有经验,我说什么他们都当作孩子的胡话。我下令处死一个叛徒,他们说我太过残暴;我宽恕一个罪人,他们又说我软弱可欺。"
李旦微微躬身,“在大明兵法中有一句:'威不足以服人,德不足以感人,智不足以御人者,皆不可为君。'”李旦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您代表的不是教会,不是神,而是法兰西民众。佛郎机人从比利牛斯山脉打来,法兰西无论是谁都有抵抗外敌入侵自己家园的责任,而不是所谓神让他们去抵抗。如果罗马教廷号召全基督世界的基督徒来剿灭法兰西,难道法兰西要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而放下抵抗吗?您难道要为了一个神而让法兰西人民放下手中的武器吗?”
汤若望几乎是颤抖着翻译完这一切。
“妖言惑众!”马扎然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丝绸,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陛下!您绝不能听信这个东方异教徒的疯话!他是在亵渎神明,是在动摇我们法兰西的国本!这是魔鬼的低语!”
他向前一步,试图将路易十西护在身后,隔开李旦的视线,仿佛那视线本身就带有毒素。
然而,路易十西却做出了一个让马扎然心头一凉的动作。他小小的身躯轻轻一侧,绕开了马扎然的阻挡,重新将自己暴露在李旦的面前。
“你的意思是……”小国王的声音依旧带着孩童的稚嫩,但其中的颤抖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求知欲,“我的权力,不来自上帝,而是来自……法兰西?”
“不,陛下。”李旦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如水,“上帝是否赐予您权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法兰西的人民,法兰西的士兵,他们比起神更加相信您,相信他们的国王比他们更加深爱着法兰西,而不是您手里的权力。”
这句话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路易十西的心上。他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深爱着法兰西……是的,他爱这片土地,爱卢浮宫的石砖,爱枫丹白露的森林,可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份爱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多么动听的谎言,陛下。”马扎然的声音冰冷地切入进来,他己经从最初的暴怒中恢复了惯有的阴沉和冷静,“这位东方先生很会讲故事,就像街头那些吟游诗人一样。”
他转向李旦,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爱?法兰西的人民当然爱您,就像他们爱上帝一样。但这爱不能变成面包,也不能变成刺穿佛郎机人胸膛的长矛。能做到这些的,是金路易,是教会的十一税,是贵族们的忠诚——而这一切,都需要秩序和对上帝的敬畏来维系!你,一个异教徒,想用虚无缥缈的‘爱’来摧毁这一切?”
“如果没有教会会对法兰西的人民造成什么影响?难道他们就无法抵御佛郎机人的长矛了吗?难道他们就无法抵抗英吉利长弓了吗?难道法兰西人民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属于法兰西人的国家,只配拥有一个被教皇远程控制的傀儡国王马?”
“在外臣看来,法兰西是法兰西人的法兰西,无论是任何外来者都没有资格对法兰西指指点点,”李旦瞥了一眼正在战战兢兢翻译的汤若望,“正如大明一般,无论鞑子多么凶猛,哪怕大明只剩下了江南苟延残喘,大明也不会向鞑子投降。就算是佛郎机人打到了巴黎城下,法兰西人也不会像佛郎机人投降。”
“百年战争英吉利几乎快吃掉整个法兰西时教廷在哪?当法兰西的人民饿着肚子却要给教廷盖豪华的宫殿时教皇想过法兰西的想法吗?”
"你...你这是...这是异端邪说!"马扎然的声音己经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变得尖锐而刺耳,"教廷的存在是为了拯救世人的灵魂,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李过笑了一声,"不是为了让法兰西的农民饿着肚子给罗马修建更宏伟的教堂?不是为了让法兰西的国王在重大决策时还要看教皇的脸色?外臣可以和主教您去巴黎,让巴黎市民们听听,到底是所谓的神更加让他们动容,还是法兰西的命运更加重要?"
“你!”马扎然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只戴着红衣主教戒指的手指着李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这是在煽动!卫兵!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异教徒给我……”
“够了。”
一个稚嫩但无比清晰的声音打断了马扎然的咆哮。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马扎然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头,看向王座上的那个
路易十西站了起来。
他小小的身躯站在宽大的王座前,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没有看李旦,而是死死地盯着马扎然,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燃烧着被点燃的火焰,那是王者的怒火,也是一个男孩被触及灵魂深处最珍贵之物时的本能反击。
“枢机主教先生,”路易十西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己经听不出丝毫的颤抖,“这位东方先生问你,当百年战争时,教廷在哪?当我的子民食不果腹时,教皇在想什么?”
马扎然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找回那份属于权臣的从容,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尖利:“陛下,您还年幼,被这东方来的骗子用花言巧语迷惑了。神学与政治的复杂,远非……”
“我问你,教廷在哪儿?”路易十西的声音不大,却像教堂午夜的钟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膜里,震得人心发慌。他小小的拳头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开了王座的阴影,整个人沐浴在从高窗透进来的阳光里,金色的发丝仿佛戴上了一顶无形的光冠。“这位先生是不是异教徒,”他湛蓝的眼睛首视着马扎然,“将由我,法兰西的国王来裁断。不是你,枢机主教。更不是远在罗马的什么人。”
“法兰西,是我的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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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场发生在卢浮宫的辩论传到巴黎的大街小巷时,整个巴黎城都沸腾了。
法兰西人记忆中的民族英雄是个被教会烧死的农家女,1420年英国通过教廷背书成为法国摄政王,巴黎人至今记得街道上英国士兵巡逻的屈辱,而首到现在教廷仍旧将那个挺身而出的法兰西民族英雄视为“异端”。
在圣母院门前的广场上,人群越聚越多。
法兰西不是罗马的法兰西,不是英吉利的法兰西,而是法兰西的法兰西。
一个衣衫褴褛的大学生,脸上还带着墨水的污迹,他第一个跳上圣母院门前那座干涸的喷泉池,振臂高呼:“你们听到了吗?国王问马扎然,百年战争时教廷在哪!我的天主,这话说得太对了!”
他的声音像是投入滚油里的一滴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那个意大利人!他和他那七个美艳的侄女把法兰西的钱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横飞,“我们缴的税,都变成了她们裙子上的蕾丝和珠宝!”
“烧死圣女贞德的是他们,现在还想用法兰西的血汗钱去修罗马的教堂!”
“法兰西万岁!国王万岁!”
巴黎乱了。
农民们叫喊着要从教廷的手上保护法兰西国王、士兵们高喊“我们要为国王而战,不要为教皇而死!”、铁匠用铁锤砸碎教堂募捐箱,取出被征的“十一税”。
隐约的喧嚣从卢浮宫厚重的墙壁外传来,如同涨潮时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这座古老王宫的基石。
马扎然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定格成一种混杂着屈辱和暴怒的铁灰色。他死死地盯着路易十西,那眼神不再是面对孩童的敷衍与轻蔑,而是像一头被幼狼挑衅了的衰老狮子。
“陛下,您……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马扎然的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您在煽动暴民!这是在动摇法兰西的根基!那些愚昧的贱民,他们今天能为您欢呼,明天就能把您送上断头台!”
路易十西没有被他的狰狞吓倒。他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窗户。
巴黎的怒吼声,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灌满了整个大厅。
“法兰西万岁!”
“国王万岁!”
“绞死那个意大利骗子!”
路易十西转过身,沐浴在喧嚣的声浪中,他小小的身躯仿佛与整个巴黎融为了一体。“不,枢机主教先生。我只是告诉了法兰西人,谁才是他们的国王。”他平静地说道,“根基?法兰西的根基是人民,是我,不是罗马的教皇,更不是一个贪婪的意大利人。”
“至于教皇是否会向法兰西发动宗教战争,我想法兰西人并不害怕,佛郎机人与荷兰人加在一起,甚至是加上神圣罗马帝国,与英吉利。”路易十西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至于战争的钱,我们的大明使者己经给了我们答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