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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年的春分，六岁的明安蹲在十王府后院的马厩前，小手紧紧攥着一把嫩绿的苜蓿草。马厩里那匹刚出生三天的小马驹颤巍巍地站着，细长的腿像西根随时会折断的树枝。
"吃呀，快吃呀。"明安把苜蓿草往栏杆里塞，小马驹却只是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指。
"傻孩子，小马现在只喝奶呢。"温和的女声从头顶传来。明安抬头，看见曾祖母宝音正俯身看着他，发间的珊瑚簪在阳光下红得像团火。
明安跟着宝音走进马厩。草料混合着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母马正温柔地舔舐着小马驹的绒毛。
"曾祖母，为什么小马的腿在发抖？"
"因为它刚认识这个世界呀。"宝音用蒙语轻声回答，手指轻轻梳理着小马的鬃毛，"就像你刚出生时，也要学着怎么用腿站起来。"
明安突然发现母马的后腿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它这里疼吗？"
宝音的目光变得悠远："这是二十年前，准噶尔的火箭留下的。那时候啊..."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明安看见曾祖母眼角闪着水光。
傍晚时分，明安抱着小马驹的画像跑进书房："曾祖父！您看！"胤?放下毛笔，把重孙抱到膝上。画上的小马歪歪扭扭，但额头的白星被涂得格外认真。
"画得真好。"胤?指着画角落款，"这是写的什么？"
"我的名字呀！"明安骄傲地指着歪斜的满文，"嬷嬷教的！"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点点猩红。明安惊慌地去摸曾祖父的脸："您疼吗？像大马那样疼吗？"
"不疼。"胤?把帕子攥在手心，"曾祖父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三更的梆子声传来，明安却怎么都睡不着。他光着脚溜出房门，听见后院传来低沉的歌声。月光下，宝音正坐在海棠树下，怀里抱着个布偶轻轻摇晃。
"曾祖母？"明安怯生生地靠近，发现那布偶竟是火浣布缝的，针脚细密得不像话。
宝音没有停下哼唱，只是张开手臂让他靠进怀里。歌谣是用蒙语唱的，讲的是只迷路的小羊如何在月光下找到妈妈。
"这是...给我的吗？"明安摸着布偶问道。
"是你阿玛小时候的。"宝音的声音像远处飘来的风，"里面塞着防火砂，当年..."她突然停住，把布偶塞到明安手里，"现在它是你的了。"
明安发现布偶的背面绣着朵小小的海棠花，针脚有些凌乱，像是匆忙中缝上去的。
"曾祖母，您哭了吗？"
"没有，是露水。"宝音抬头望着月亮，"科尔沁的月亮也是这样，又大又亮..."
明安不懂什么是科尔沁，但他紧紧抱住了布音。老人的怀抱有股药香，让他想起生病时喝的汤药。
谷雨这天，明安发现小马驹不见了。他光着脚跑遍整个马厩，最后在库房后面找到了它——小马躺在地上，肚子鼓得像皮球，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它要死了吗？"明安哭着拽兽医的衣角。老兽医摇摇头："胀气，怕是吃了不该吃的..."
明安突然想起昨天偷偷喂给小马的糖糕。他转身就跑，一路冲进宝音的佛堂："曾祖母！救救小马！"
宝音正在抄写蒙文佛经，闻言立刻放下毛笔。她快步走向药柜，手指在数十个瓷瓶间游移，最后停在一个刻着狼头标记的青瓶上。
"跟我来。"宝音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力，发间的珊瑚簪随着步伐晃动，在走廊里投下细碎的红光。
马厩前，宝音将药粉混入马奶，亲自托起小马的头喂药。明安看见曾祖母的手腕上缠着串佛珠，每颗珠子都磨得发亮。
"会...会好吗？"明安抽噎着问。
宝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按摩着小马的肚子。忽然，一声长长的屁响彻马厩，小马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哇！"明安破涕为笑，"曾祖母是神仙！"
宝音却突然踉跄了一下，扶住栏杆才没摔倒。明安这才发现，曾祖母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白得像纸。
夜深了，明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偷偷溜进宝音的药房，想找找白天那个神奇的药瓶。月光透过窗棂，在药柜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找什么呢？"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安转身，看见其木格姑姑举着油灯站在门口。
"那个...那个救小马的药..."
其木格叹了口气，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个木盒。里面是本泛黄的小册子，扉页上用蒙汉双语写着《十全药方》。
"这是你曾祖母一生的心血。"其木格翻到某页，指着幅简笔画——画上是匹倒地的小马，旁边标注着药材用量，"她年轻时在草原上，救过整群的马..."
明安突然发现画角有个小小的手印，看大小像是孩子留下的。
"这是..."
"是你阿玛。"其木格的声音突然哽咽，"他第一次跟曾祖母学医时按的..."
窗外传来打更声，其木格匆忙合上册子："该睡了，明天还要去看小马呢。"
明安躺在床上，眼前却总是浮现那个小小的手印。月光透过纱帐，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树影，像极了曾祖母唱童谣时晃动的手臂。
立夏这天，明安早早被嬷嬷叫醒。整个十王府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中，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
"曾祖母呢？"明安拽着管家的衣角问。老管家眼圈通红，只是摇头。
明安冲向宝音的房间，却被其木格拦在门外："乖，曾祖母在睡觉..."
"你骗人！"明安突然大喊，"她从来不睡懒觉的！"
门内传来虚弱的呼唤："让...让孩子进来..."
宝音躺在床上，脸色比最白的云朵还要苍白。发间的珊瑚簪放在枕边，在晨光中依然红得耀眼。
"来..."宝音艰难地抬起手。明安扑到床边，发现曾祖母手里攥着个五彩绳编的吉祥结。
"给小马...系上..."宝音的声音轻得像风，"保佑它...平安长大..."
明安突然发现被子里露出个布偶的一角——正是那个火浣布做的，只是现在多了个小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药方..."宝音的手指轻轻拂过明安的脸，"以后...你帮曾祖母...照顾大家..."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纱，在床前投下一片金色的光斑。宝音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还带着微笑，仿佛看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三个月后，小马驹己经长到明安胸口那么高。它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额头的白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明安坐在海棠树下，小心地翻着那本《十全药方》。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有角落画着朵小小的海棠花。他拿起炭笔，在旁边歪歪扭扭地画了匹小马。
"曾祖母..."明安摸着吉祥结轻声说，"小马会跳了，您看见了吗？"
一阵风吹过，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其中一片正好落在画册上，盖住了那个小小的手印，像是个温柔的亲吻。
